钦定四库全书
　明文海卷三百三十九　　　馀姚黄宗羲编
　　记十三
　　　居室
　　半舫斋记(邢侗/)
余家东土率皆平原广衍无衣裳濠濮之观而自余宦
游吴楚数数涉江湖楼舡彩鹢响金奏而挝回帆庶几
乎平生大观矣越自得谢家食为园东城之隅大则为

犁丘亭古台高揭钜丽甲一方而亦有茅茨短筑委槛
曲廊依稀吴越间菟裘中敞一斋仰施藻井俯则裁文
杏为枰左嵌绮疏者六才与棐几齐绿沉为饰宛若楹
匆右则徒壁立东西通弄对启双扉直北为中扃南向
穴壁瓮如也主人有味乎欧阳画舫之旨而额之似舫
之半曰半舫斋云纵仅为尺者八横杀八之一可吟可
挥可酒可棋可与羲皇游可与头陀居傍睨远想居然
三老长年之在御而乌轧欸乃之声互相喧答也已乃推

匆延眺万柳回环若度秦邮之浦隋氏之堤俄而皓魄
初升烟云合匝隐隐百雉三数楼橹争出较奇则又若
放溜悬水栖帆彭城黄楼亘其前而坡翁月中游也若
夫隔林洞箫深巷寒犬家童晚炊邻媪相杵又何减水
篱吠豹远天长笛前村渔火野泊夜舂者哉余风涛中
人也比虽渐远舟楫曷敢一日而易波臣儿曹第诵斯
言尚亦无忘陆海吾乡信美其永永勿见嘲于河伯也
　　投辖馆记(邢侗/)

榆塞杜日章氏三千里走訾黄之足以投辖馆属记于
余余为濡笔记之曰汉陈遵嗜酒每大饮宾客满堂辄
关门取客车辖投井中虽有急终不得去千载而下遂
归遵大度好客争艳为口实日章生长榆塞日所坐卧
便习非犀渠之甲则勃卢之矛非訇雷之鼓则蔺石之
且身手撇旋若惊鸟捷猿卞武击技佽飞射声之与伍
而牛酒椎酾之为政尔胡取于投辖而颜之楣日章大
度好客类陈遵袭其大人大将军之业略一染指坛坫

间即谢冠军安家食所读尽七略四部之书所湛渍咸
黄虞秦汉六季李唐之故笔花墨沈挥霍钩摭长篇短
韵若大黄之弩一发破的又若八蚕在簇网络缠绵良
工独苦而后丝缕秩如也缥缃黄素在左幡旄旌葆在
右长靿短鞢在前乌欙蛮画在后客而折简客而不速
客而四远客而比邻客而冠盖客而布衣客而粲粲门
子客而桓桓将林无不羹素綦之味沾湒丘之浆抑又
庶羞千族方圆屡进蹙融格五激矢博骁戏车立骑弄

彘斗虎方丈之地蔚为胜观已而合乐大作呿陀婆门
硠硠嗑嗑突厥阿鹊二盐并陈听雨听风透空碎远凉
州大彻飒然四筵已而修簻馀箫合蝉滴溜琐匆儿女
掩抑羞涩已而阳羲就颓银缸嗣晖挏马蒲桃移尊改
席瑟徽纹轸始奏雅琴客主洽于丙夜递寿畅于百龄
即有刺史大穷尚书期对孰为假之后阁者循井之湄
车皆脱辖日章于客技亦单矣客过吾庐辄言日章不
第聪明才藻士其于敦朴检柙精娴治办盖天性然视

遵放纵不拘废曹甘适者不可同年语则日章于遵投
辖事取节焉可耳若日章者第饰纨素轻□称过宾客
以为娱而遂忘尊大将军建威策勋之业令杨玉辈非
落他人手日章宜何如者及乎三城未筑韩公耻之日
章亦耻之矣骆驼一镇如馨地宁不足日章父子起家
所而沾沾乾糇以愆之为托其何以得名朔方义烈忼
慨为雕幰驾而飞鞚骤其勿徒以称过宾客也而以厉
兵秣马为封侯画像图则投辖之馆余且用武都丸泥

为日章封之矣日章日章其颔之否
　抱瓮亭记(袁宏道/)
伯修寓近西长安门有小亭曰抱瓮伯修所自名也亭
外多花木正西有大柏六株五六月时凉荫满阶暑气
不得入每夕阳佳月透光如水风枝摇曳有若浪纹衣
裳床几之类皆动梨花二株甚繁盛开时香雪满一庭
隙地皆种蔬瓜棚藤架菘路韭畦宛似山庄小奴青泉
负瓮白石注水日夜浇灌不休面猊若铁稍暇则相与

宴息树下观其意殊乐之无所苦凡客之至斯亭者睹
夫枝叶之蓊郁乳雀之哺子野蛾之变化胥蝶之遗粉
未尝不以为真老圃也而是时伯修方在讲筵先鸡而
入每下直之时眼中芒生稍一假寐而中书催讲章者
又已在门头胶枕上欲起不得儿童以热水拭面乃得
醒看书如在雾中尝自笑以为不若青泉白石者之能
有此圃也宏初入亭甚适既见兄劳顿心窃苦已而愀
然曰此余师焦先生之旧居也当余初第时摄衣屏息

伛偻门屏下与诸弟子问业于此者不知其几屐齿之
迹犹在门限卷朱未燥而先生已为迁客羊肠路险吾
末如何若宏反覆于此而知伯修之寄意深词旨远也
伯修殆将归矣
　　文漪堂记(袁宏道/)
余既僦居东直之房洁其厅右小室读书而以徐文长
所书文漪堂三字扁其上或曰会稽水乡也今京师嚣
尘张天白日茫昧而此堂中无尺波寸沼之积何取于

涟漪而目之居士笑曰是未既水之实者也夫天下之
物莫文于水突然而趋忽然而折天回云昏顷刻不知
其几千里细则为罗縠旋则为虎眼注则为天绅立则
为岳玉矫而为龙喷而为雾吸而为风怒而为霆疾徐
舒蹙奔跃万状故天下之至奇至变者水也夫余水国
人也少焉习于水犹水之也已而涉洞庭渡淮海绝震
泽放舟严滩探奇五泄极江海之奇观尽大小之变态
而后见天下之水无非文者既官京师闭门搆思胸中

浩浩若有所触前日所见澎湃之势渊洄沦涟之象忽
然现前然后取迁固甫白愈修洵轼诸公之编而读之
而水之变怪无不毕陈于前者或束而为峡或洄而为
澜或鸣而为泉或放而为海或狂而为瀑或汇而为泽
蜿蜒曲折无之非水故余所见之文皆水也今夫山高
低秀冶非不文也而高者不能为卑顽者不能为媚是
为死物水则不然故文心与水机一种而异形者也夫
余之堂中所见无非水者江海日交于睫前而子不知

子则陋矣余堂何病焉
　　青莲阁记(汤显祖/)
李青莲居士为谪仙人金粟如来后身良是海风吹不
断江月照还空心神如在按其本末窥峨嵋张洞庭卧
浔阳醉青山孤踪掩映止此长江一带耳风流遂远八
百年而后乃始有广陵李季宣焉季宣之尊人乐翁先
生有道之士也处嚣而神清休然穆然梦若有持清都
广乐徘徊江庭以祝将之曰以为汝子觉而生季宣因

以名生有奇质就传之龄骚雅千篇殆欲上口弱冠能
为文章云霞风霆藻神逸气遂拜贤书名在河岳公车
数上尊人惜之曰古昔闻人雅好鸣琴之理子无意乎
季宣奉命筮任授山以东济阳长三年大著良声雅歌
徒咏然而雄心未弇侠气犹厉慨然出神武门归而乃
牢骚夷犹乎江皋夷堂发㚇层楼其上望远可以赋诗
居清可以读书书非仙释通隐丽娟之音皆所不取季
宣喜宾客而芜城真州故天下之轴也四方游人车盖

帆影无绝通江不见季宣即色消而神懊以是季宣日
与天下游士通从相与浮拍跳踉淋漓顿挫以极其致
时时挟金焦而临北固为褰裳蹈海之谈故常与游者
莫不眙𥈭视叹曰季宣殆青莲后身也相与颜其阁曰
青莲季宣叹曰未敢然也吾有友江以西清远道人试
尝问之道人闻而嘻曰有是哉古今人不相及亦其时
耳世有有情之天下有有法之天下唐人爱陈隋风流
君臣游幸率以才情自胜则可以共浴华清从阶升娭

广寒令白也生今之世滔荡零落尚不能得一中县而
治彼诚遇有情之天下也今天下大致灭才情而尊吏
法故季宣低眉而在此假生白时其才气凌厉一世倒
骑驴就巾拭面岂足道哉海风江月千古如斯吾以为
青莲阁记
　　剪四宜堂竹树记(俞琬纶/)
旧堂前多竹树鄣蔽湖山伐去过半守者惧罪乞予闻
于主人芬月达夏携所同志幽寻僻访清壑咏地乃得

此堂堂在邓尉余十年先饵芝于是山光依依如恋夙
契席连皋比梦沉经笥禁目帏外焚膏继晷余则不能远
睨高睇苦光难来嵫景易至埋首而度既将曷悔日与
净持快游美睡讲修生理问震旦事此堂之内竹木为
祟碧虚镜湖蒙以蓊蘙绛霄缃岚驱远侧避余诔以文
设浆以祭芟其丛莽利乃斧锧时则黅然而生朗气紫
磨素雯杂来贡异曙影张屏飞湍浥翠近堂诸山渔洋
为最在堂左偏为垩痣堂左𥯨簩姑且勿刈以笼渔洋

使垩破碎守此堂者瞋目而视曰吾主人属吾掌寄一
叶一枝皆有数计君悉剪除我将获戾余曰勿恐尔且
宽慰所伐无多所得亿倍顷三万二峰七十二齐入此
堂皆吾所赐仆曰虽然非主人意请君数言榜此堂
内主人见之白我之罪予应曰可乃为是记
　　海亭记
观察大夫吴公之先故云间上洋人徙长安上洋去郡
九十里东濒海郡中诸水由青龙江南折入浦而东流

注海公之先家焉公虽居长安心思故乡不忘京兆举
明经对策擢第显名意终不自得上书曰臣闻人之有
宗犹水有源木有本也臣蒙陛下收录臣幸显荣矣顾
自念臣先人坟墓宗族在上洋未尝得以春秋扫除会
父兄长老臣甚自愧惟陛下幸察书奏天子嘉其意赐
告归会同郡林子范子亦以洗沐至公谓二大夫曰仆家
长安中未尝见海今幸得赐告至此夫玄虚所赋诚侈
靡过其实乃诸子百家所载庄生列禦寇归虚尾闾之

论海信广大奇怪私心慕之甚愿观焉二大夫曰善相
从至海上海上多亭障置酒亭上凭高延望数十里天
末深碧与天同色而差异潋滟不定问津吏津吏曰海
也公顾二大夫曰彼其苍苍者何曰张华所谓沧海许
氏谓黑而晦者是也顷之有声如风如沸汤曰潮候也
有呼而奔者曰渔子避潮也未几水平岸荡漭千里极
目不可断乍进乍退有物出入彷佛难迫视曰海兽也
潮至故戏潮夫陆之所有海亦尽有之少南有山若沉

若浮潮汐无异曰浮山也浮山南有山多林木曰金山
也二山旁则秦山柘山或立海中或半入海顷之诸山
渐隐不见曰海雾也占有大风风果作涛益怒上沃天
日倏忽万变不可状公与二大夫恍然相视而叹因论
天地之大阴阳之盈虚消息蓬莱方壶之属诞谩无有
秦皇汉武皆英主恨迷不悟与夫邹衍所称之谬是日
三大夫亭上辩难意最欢日昃乃罢其后公补尚书郎
郎中数年以功次迁观察大夫将历下军屯安德以备

边患是时公开府尊重犹时时思海上乐欲一往终不
可得故自号海亭明其志时周子奉使清源周子与公
同郡厚善告以故周子曰公既已贵乃幸思故国也甚
厚昔欧阳子徙颍川苏子徙阳羡二公所谓有道仁人
也犹然轻去其土卒蒙诮让公徙长安久不忘其世公
所谓长者耶过二公远矣然四海方一家北尽辽海南
至珠崖皆内属为臣扬帆一月可至公今握重兵屯要
害御史察廉举奏公治状可任天子方大用公出以重

臣经营四方所至即家何必沪渎吴淞乎公谢曰先生
教甚善愿先生志之使四方观先生所称犹至海上也
　　　蔷薇壁记(孙慎行/)
蔷薇无处不有乃于吾园烂开若锦屏玩之真所谓敝帚
千金者也然非花之谓也自海内高贤士所名松筠其干
兰茝其心一旦捶辱囹圄中虽光采冲天而形质沉埋九
地者何可胜痛吾竟荷圣天子赦诏以免吾得与园日相
守不至流离穷边又所谓直木多伐而支离得全者也不

亦荣哉虽然亦非吾与花之谓也丙寅春吾尝植两玉兰于
庭方春盛开迨六七月又开吾以病卧数月不至园仆持
归盻之觉了无况味尔时威政日亟而祸乱足忧也今圣
天子抚御一年来蟊贼以剪瑾瑜以章吾即老病不复冠
带而忽逢圣天子特知排恟议慨还官诰得以从容徘徊屏下
然则花之足喜悦岂直在吾昔也纵奇花异产徒增苌楚之
悲今也即蔓花凡花足歌黍苗之荫夫圣天子隆兴景运嘉
惠宇内宏恩不可以无记因为蔷薇壁记崇祯元年七月也

又忆丙寅夏有莲一株高四尺五寸穿叶心而出如佛
幡盖早晚舒放开几十馀日素知花者叹未有然吾不
此之记而记蔷薇莲偶一见而蔷薇岁岁见其歌明盛
于无穷者将在是
　　东溪草堂记(蒋鐄/)
余既筑东溪兰若复庐其左方丈地曰东溪草堂环草
堂为茂林长溪为竹韵为松涛为九疑黛色余间休沭
焉则皤皤黄发杖而从余为三章约法毋工绵蕞毋用

俗乐毋戕生命则皆愿如约已复矍然自念凡予所与
诸公约皆以雅道相成顾予则俗吏也吏以俗自程功
令亦以俗程吏一切刀笔筐箧钱榖委输司空城旦惟
吏职之间一入法酒则委蛇罄折一献百拜稍稍商及
幽人韵事辄诧为踰检闲荡官守谯诃四起甚而操吏
议随之故吏道之俗不宁更趋之课吏者又为之绳约
令迫而就之夫以俗吏而谈雅道毋乃不伦而达者谓
不尔尔夫单父之琴漆园之曳尾彭泽之糟床独非吏

耶姑无论其至者若柳司马之为永州幽泉怪石无远
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若坡公宦辙所至名胜
买田卜宅若营菟裘钱思公守西都欧谢诸公在幕下
一夕抵龙门香山雪大集忽烟霭中车马渡伊水则公
遣厨传歌妓来传语曰山行良佳少留龙门赏雪毋遽
归也彼其时工箴吏议岂视今日遂疏阔而雅韵袭人
千秋可想乃人推真品吏议循声方之今日尾琐龌龊
宁直霄壤由斯言之古者以雅韵兼牧吏而治蒸蒸起

今以俗务专程吏而习转靡靡岂古今人遂不相逮也
夫人情莫便于真相与莫不便于矫相蒙今矫为不便
以笼天下士大夫其士大夫强捐其所便以就所不自
便至于精神象猊举不自用而为吏用又不实为吏用
而貌为操功令者用彼一身之内不能自主又何所挟
以对吏民而奏操刀制锦之技盖自俗病中于吏则人
品伪人品伪则吏治伪而世几不可为矣余幸不敏不
习为吏故不习为俗又居荒僻之邑得自跳于俗又得

长林丰草之地以便宜蠲俗禁而骄语雅道以夸都人
士或谓余坐堂皇则为邑长宜从俗坐草堂则为山泽
长宜从雅夫雅俗不并陈岂其宜于山泽者不宜于都
邑今余为治三年矣筐箧钱榖诸务靡刻不拮据而绝
去町畦扫除烦苛以雅道与民游羲皇而企怀葛民之
便吾约不减草堂三章吾安吾吏之拙以追古人之雅
漆园彭泽诸君子吾师乎吾师乎自余有草堂而邑之
父兄子弟始知俗吏竟有雅游余安可以无纪命识诸

石时为天启壬戌之孟冬既望
　
　
　
　
　
　
　明文海卷三百三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