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少室山房集卷九十八
　　　　　　　　　　　　明　胡应麟　撰
　　史论五首
　　　陈寿上
甚矣哉史氏之言不可不详其颠末也陈寿之志三国
继躅马班而世率以寿父子见法武乡故诸葛传赞有
将略非长之訾此皆不详覈传文之颠末且不知寿之

所处何时而托摭片言以藉口者也夫寿之志三国也
天下统于晋矣司马昭者懿之子而炎为武帝则懿之
孙也炎以懿孙混一海宇臣六合而奔走之寿于斯时
虽蜀之遗民而实晋之编户也寿能抗节首阳不食晋
粟作蜀汉先朝之史以彰直笔而死生利害一置无心
其于晋氏之先即毫无讳忌世孰得而议之乃蜀亡之
后寿固已身为晋臣久食其禄矣所纂国志虽非被命
纂修书成之后张华杜预辈一时朝士咏叹播传其不

得私之家塾而藏之名山审也若是而顾于晋之先世
兵争仇敌之人据事直书临文无隐大者将为崔浩之
暴扬国恶湛七族于一朝次亦且如蔡中郎辈婴缧绁
于狴犴而望书之行于世而传于后乎此寿子武乡行
陈之际战胜攻克不得不纡回其笔以少致其北面之
私者而其意于武乡实未尝有所轩轾也夫寿之成书
列传百数吾悉取而读之矣体存简质辞绝浮蔓即昭
烈魏吴寥寥纪述独武乡一传纡徐郁茂备极敷飏仅

大捷卤城一讳宣王之败至渭南之卒按行营垒天下
奇才之叹且揭篇终噫彼司马懿者百代奸雄之最迹
其生平曷尝有所输服独斯言也触于目而发于衷盖
古今之公是而寿直书之而不没所为扬诩武乡之将
略固已至矣而谓父见髡钳已遭箠辱畜憾于武乡而
报之于史笔否乎然乎且武乡之在当时虽管乐自居
实伊周之匹也廖立抆涕李平捐生彼其驭下一操以
直道诚心独于寿之父子行法参商致憾身后寿不足

言武乡之治理固已疏矣是后人之扼腕武乡适以启
武乡之疵颣也矧本传之文彰明较著其大如彼不详
覈而毛摭片言足以服寿之心于千古之上哉
　　　陈寿下
或曰寻寿之传武乡信无风刺世人之疑均为未达矣
第武乡一集寿所纂修篇末明言亮于治戎为长奇谋
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此例数言讵得悉为寿讳也
是又不然诸葛氏集虽寿所纂修实奉命晋君者也首

称毗佐危国负固不宾盖亦遵时遣词不容直遂中历
叙其逸群之才英霸之器立法施度工械技巧物究其
极恶无不惩善无不显吏不容奸人怀自励道不拾遗
强不凌弱则几于王者之事矣且以武乡素志进思龙
骧虎视苞括四海退欲凌厉边疆震荡宇宙然则亮之
将略寿以为长乎为短乎若夫应变数言其下亟称所
与对敌或值人杰加众寡不侔攻守异体连年动众未
能有克盖天命有在不可力争其抑扬微旨明寄宣王

寿之本意灼然自暴岂得以为讥亮所短耶申言梁益
之民追思不置咏甘棠于召公又以周公之诰丁宁烦
悉拟武乡之文告则寿固尊亮以为周召品流匪但匹
萧亚管而已乃至篇终佚道使民虽劳不怨生道杀民
虽死不忿四语也唐虞皞皞大公之化三代之下惟孟
轲氏能道之诸葛氏能行之而寿也顾亦能徵之能赞
之则古今之知武乡寿居其最焉可也俾当时寿之父
子毫有未尽于孔明胡以叙致纚纚联篇累牍极其揄

扬而弗能自己哉惟是后人捃拾此言而上下全文漠
然不考又往往不省其著作之时讳避之体而讥弹
一辙不惟上负前人叙述之素心而且贻累武乡之盛
德故详为辨析俟尚论君子衷焉
　　　　表文又云昔管子举城父萧何举韩信皆忖
　　　　已之长未能兼有故也亮之器能政理抑亦
　　　　管萧之匹亚也而时之名将无韩信城父其
　　　　人故大功迄于未建云云数言颇近似而实

　　　　未然夫蜀之将率时诚乏才而魏以九州之
　　　　七武士千群其于将材固不可胜用也而自
　　　　街亭一战之后武乡载出之馀王双覆亡郭
　　　　淮窜遁魏平贾诩围困于祁山戴淩黄曜败
　　　　衄于上邽凡魏兵遇蜀如破竹坏茆迎刃摧
　　　　裂至卤城之战木门之追今古笑端迄今未
　　　　巳懿每睹武乡纶巾羽扇萧然戎陈而军政
　　　　严明奇变莫测辄极口叹羡拟之天人余尝

　　　　笑宋儒以子房孔明并称而本朝维桢氏拔
　　　　酂侯武乡之上夫子房酂侯筹帷幄治国家
　　　　可也使之统大众临大敌彼能然乎故时无
　　　　韩信城父益足以显亮之才而不足为憾也
　　　　本朝王维桢氏著论以何屈群策亮恃已长
　　　　为两公优劣之辨甚矣其愦愦于史也余以
　　　　亮与何所值之世所处之国所事之主皆迥
　　　　绝不伦何所值开创之初贤能辏集而亮季

　　　　世也何所处纷拿之际豪杰周流而亮偏国
　　　　也何所事豁达之君风声感召而亮庸主也
　　　　以垂亡之汉当积衰之蜀奉庸劣之主即一
　　　　馈十起而才生有限恶得而用之考亮于巴
　　　　土名流纤长寸善蒐录靡遗而廖立痛哭李
　　　　平捐生皆以亮既亡无能拔已史桢之妄不
　　　　辩自明矣
　　　范晔

典午以降无文矣乃范晔后汉一书彬彬赡缛轨辙马
班无论六代诸人盖历唐宋以迄胜朝宗工钜匠名世
迭兴而史笔寥寥自若也晔自谓体大思精天下奇作
以今较之良谓不诬李献吉荅人论史虽稍致不满律
以马班故耳至谓三国以迄金元远不及晔致公论也
而宋史晔傅则有大不可晓者晔虽世家近臣而文章
之士其于军旅非所夙习又未尝聚徒结侠觊觎非常
孔熙先者曷故而深相援结务推之俾为戎首且世之

营图不轨必若王敦桓玄辈气势威力弹压一时庶几
伪定否亦当如臧质邓琬凭依丧乱藉口宗支而时则
宋主励精国储武戾无论万无一幸即事成仓卒诘旦
皆齑粉矣兹下愚极陋类能辨之以熙先之狡狯而顾
出此余有以知晔之逆状未足尽凭也嗟乎左丘失明
马班狴犴而晔至身首悬殊岂文章之美抉夺化工造
物小儿真不无悉忌耶不然胡自晔而后之作史者皆
显达而亡弗令终也

　　　欧阳修
欧阳氏之史五代也当时尊之谓出太史公上历宋至
元无弗以上接班书馀子弗论也乃本朝杨用修列之
司马家奴王元美拟之下里学究胡毁誉悬殊至于斯
极哉余尝以西京而下史有别才运会所钟时有独造
故文之高下虽以世殊而作者递兴主盟不乏自春秋
以迄胜国槩一代而置之无文弗可也若夫汉之史晋
之书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则皆代专其至运会所钟

无论后人踵作不过绪馀即以马班而造史于唐李杜
而掞诗于宋吾知有竭力而亡全能矣乃至陈寿范晔
之才不过三国六朝中人之上者其于昌黎河东庐陵
眉山兄弟不同日语审也乃昌黎中书一传真足颉颃
司马而意欲自开堂奥尽削陈言故太史之文不以驰
骤于顺宗而以戏剧于毛颖他可推已河东段氏逸事
体法孟坚馀率已调眉山家世序论表策其所偏精而
纪传之文寥寥绝响独欧阳究心史学摹勒马班五代

一书差存劝戒而以晔书寿志较之犹将瞠乎尘后是
固时代所压未易超然要亦史有别才难于兼美也不
然谓数君子之才而出陈范二子下可乎司马君实尝
谓唐三百年钜公间出遂无一人足与陈寿范晔伍而
宁知历宋迨明而二书之悬揭自若也吾故以西京而
下史有别才而运会所钟时有独造也善乎李献吉之
言史曰古史笔形神涌出览者跃如五代虽成一家言
而无是也此欧史之定品也

　　　司马光
伟哉司马氏之为通鉴也迄宋而亡此书则编年之体
绝而春秋之迹熄矣而评者不先其大往往以义例精
粗褒诛出入而议之是徒知笔削者之易工而不知创
缔者之难合也夫纲目之与通鉴虽制作相因而紫阳
法春秋者也涑水法左氏者也春秋以辞为褒诛故一
字荣于华衮片语严于鈇钺而左氏则直书其事臧否
自形即是非曲直大纲所系公论时参而于春秋之书

法则夐乎其不侔者也而安得以纲目而例之惟是曹
魏系统意重中原而武侯入寇之文世所同惜乃紫阳
未作之先三分顺逆固未尽明涑水第因仍旧史非用
情于排蜀也夫通鉴之作无俟纲目之修而纲目之修
断不能无待于通鉴之作有春秋不可无纲目则涑水
之启紫阳其功断断乎有不容轩轻者矣
　　说一首
　　　松溪说寿李隐君

盈天地间之物节最高而年最永宜莫有松若者陶潜
氏之逸也盘桓栗里之孤松杜甫氏之放也眷恋草堂
之四松祖龙氏之威推倒百皇鞭挞万汇顾独托荫于
梁父之五松至尊之大夫而靡敢斥焉上古仙家者流
或饵其花或饭其叶或饱其脂饫其膏究至通弗明列
丹籍冲举霄汉者往往而是故千岁之松云气覆之乳
苓钟之霜露降冰雪冱厉风之震荡摧折杂芳群卉漶
灭澌尽尝试揽衣策马登高丘而一寓目焉荒林败叶

厌厌惙惙若无复毫发生意而亭亭一盖郁葱千丈特
立于中条太华祝融王屋之颠藉令樵人弗知匠石弗
采则历尘劫敝元会而不朽不腐即大椿冥灵胡以加
故余尝谓天地间之物节最高而年最永宜莫有松若
者也龙丘李君别业清溪之上长松数百株环精舍而
周焉故君少辄以松溪自命今年登五秩矣悬弧之旦
亲娅谋所以荐一觞者相率而丏言于余余不识李君
何如人第即松之为物而卜君之算日升川盈绳绳乎

其未艾也或曰吾子之所云松节最高而年最永彼托
根于岩穴委干于泱莽生宽閒之野长寂寞之乡老无
何有之境其得算也固宜李君腰巨镪客燕吴钱塘广
陵营丘碣石当世所谓天府陆海丰亨盛丽区也李君
以大贾冠危衣绣烹肥击鲜夷衍其中芳辛旨醴之所
炙蚀妖冶娥曼之所荡淫奇邪诡特之所播弄吾见其
精日益以摇神日益以骚而形且日益以凋若之何与
彼清溪之上苍然郁然者而计其久近也是不然子独

不闻之大隐市朝小隐林薮之说乎有熊帝而仙者也
周穆王而仙者也柱下史而仙者也关尹令而仙者也
夫其㩀九五之尊肩朝命之重犹之乎蝉蜕尘埃羽化
霄极而矧乎李君者韬灵茹和潜耀敛锷爵禄靡人簪
珥弗撄精外啬而神内完彼其所为自葆者充矣硕矣
坚且固矣其获算之永也微松之为物其孰与之上下
其论也且也祖龙氏以杀伐蕲长生以嗜欲蕲羽化其
于松殊趣无论若陶之逸杜之放臭味埒之乎松若无

间然乃取称太宏流誉太远犯造物之所夙忌故两君
子之季不可以夭折论而要以耄耋期颐远矣李君者
不惟不风波于富贵抑且游心于混元抱朴于兜玄澹
乎其无名穆乎其忘言之人也之算也将迈陶驾杜而
与赤松诸真揖让于清都绛阙者区区人间世夫胡足
以既之于是或人耸然避席载拜曰旨哉夫子之所为
说松也请揭之文锦播之乡闾以永为松溪君寿
　

　
　
　
　
　
　
　
　少室山房集卷九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