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少室山房集卷八十八
　　　　　　　　　　　明　胡应麟　撰
　　传二首
　　　长安酒人传
长安酒人者吾里祝鸣皋也父璋躯干绝伟修八尺有
馀而好勇负气比邻王谢子酗酒狎璋广座中璋跃起
奋拳拳其齿几折坐客大惊已睚眦一市魁袖铁椎狙

伺得诸巷叱令匍匐呼乃公偃蹇者立椎杀之魁不意
皇駴乞命抱头去自是璋勇气闻一乡乡远近相戒莫
敢犯其父及弟兄虑仇家报复为患害且连坐有司号
泣禁沮之璋意不自得脱身走长安更折节为谨厚以
鼓琴游公卿公卿善璋者为授室纳燕媛逾年而娠鸣
皋先一日母梦大鸟缟衣玄裳耸翮而唳于九霄卜史
占之曰吉是惟男子之祥当以文彩知名于当世乃其
性乐云汉恶虞罗终亦非世途所绁絷矣占既而鸣皋

生鸣皋生慧甚日晶晶数行俱下总角占对数有奇稍
长读三唐两都七国诸汉魏诗家言心勃勃慕效之父
璋抑而徇时艺始治易春秋补京兆弟子员试高等以
连最饩学宫非其好也而慕效古文辞愈益甚时发其
意于篇章一撰出一咏成传录长安城殆遍诸木天贵
人争愿事鸣皋而鸣皋雅自负下视一世又𧿧𧿇蔑礼
法弗耐籧篨贵人前而诸贵人之愿事鸣皋徒阳浮慕
冀为代言地而已实亡能推毂祝生者鸣皋觇其微凡

高盖大冠呵殿持刺来辄谢病弗迓即迓无所报里中
儿或白眼视之以是暴得简倨声而独好饮酒其天性
一举白淋漓数斗弗酲终用此困始父璋垂橐留长安
一蒯缑外悉倚办五陵豪家其殁也豪家子群起赀殡
之鸣皋藉是得遍游豪家子长安俗豪家少年子相率
危帽绣衫挟金丸骋名马击毬擘阮蒱博联翩狭斜为
声容太上攻奕道书画辟园墅春明旁以意气结要聚
族效河朔平原饮鸣皋故洪饮出群少年上又辨口滑

稽弗穷至则尽倾四座众群少年大驩谓饮非祝先生
弗乐竞推为祭酒鸣皋顾世方落落而群少年所尚得
我心慨然有东方氏玩世想因遂浮湛曲糵中为簿书
期会以次发夙日告治具届期宾至毋得后月宵花晨
鳌吸鲸吞散发披襟左手持蟹螯右执如意击唾壶呜
呜诵杜陵赠李谪仙痛饮狂歌空度日之句时而大呼
时而恸哭群少年拊掌窃笑政以酒态当尔尔趣御者
亟进觞叵测其寄寓指也醉甚则以头抢地竹林诸狂

夫安在哉夜台沽酒客无祝生尔胡以豪也一日过群
少年饮所观案头庆卿传亟取读终篇攘袂曰惜哉荆
高二庸竖操剑筑靡秋毫嬴氏子遇我者齑粉矣其喜
为大言类如此非狎习而骤睹靡弗惊而鸣皋意自若
益发舒问其姓名睨而弗答迫之则漫应长安酒人乎
其后谒刺达官长者亦自署长安酒人某歙何生以篆
刻受知今皇帝特为鸣皋镌印章佩之一时名公卿李
惟寅沈纯父辈挟日与沈饮繇是酒人名噪长安而是

时石羊生业已从按察公至与鸣皋遇华阳碣石间整
整然莫相知己问知为酒人则跃然已就酒人语则洒
然已遂把臂为剧谭已遂促膝为剧饮迄三昼夜弗忍
舍去咸自恨相值晚也间以其私臆语生举世汶汶莫
知余乃今于里中获元瑞天乎吾其真酒人乎哉自是
稍谢去群少年而从石羊生游减异时酒中故态什六
七鸣皋为人嗜古文辞放荡不羁矜意气重然诺厌薄
俗子浮荣皆与石羊生合尤偏嗜读书三坟五典八索

九丘下迨百家亡弗窥家故贫鬻文所得钱罄持授书
贾妻子冻饿啼号为弗闻也者而四壁琳琅缣素炫心
目石羊生固有书癖两人缘此弥交亲昕夕过从扬扢
古始大而宇宙细而昆虫明而圣王幽而老佛河悬澥
翻电掣云蒸机锋所谐麈尾尽秃语小极呼茗饮浇之
长安曲米春继进饮己复谭谭已复饮至雌黄艺苑月
旦人群有好必投有恶必斥两人恒自诧形骸为二肝
胆维一也盖鸣皋短而肥石羊生颀而瘦云善谑者或

举沈昭略王微事为绝倒隆庆戊辰春两人徒步入西
山置瓢笠废禅房周览金银宫阙四百所长湖巨岑袅
地浴天没日更决策裹粮穷极人迹弗到处所至横尽
笔端弥月归倡和篇章盈箧好事家多剞劂以行鸣皋
既自放酒中又修古与时尚悖博士少俊者据高座嚄
唶临之鸣皋天愤懑柰何以鸡肋槛而翁裂衣冠翻然
去其籍群豪家子睹鸣皋数蹭蹬场屋今且并博士籍
去之中厌而狎相侮了无曩时罄折风而石羊生以按

察公外除复将返溪上鸣皋愈不乐处京师会所善邢
直指为买田济漯遂先发妻子赴之而身留长安酒楼
与石羊生十日饮饮己为别泣数行下曰平生不解作
儿女悲今别知己诚不知涕何从也又曰足下方以盛
年勉荷不朽大业余不幸自放曲糵中今己矣长为农
夫以没世矣千百世后齐东野人之语或有称述者吾
其识之鸣皋别余之齐东居五载以岁俭入长安询所
知适故人邢直指来报命会晤甚欢牛饮过丙夜甫就

榻痰涎泥膈间欲路弗得时吃吃有声童子以鸣皋醉
梦呓语耳迨明直指就呼之死矣直指为经纪其丧卒
返之齐东直指名侗字子愿故齐东产也始鸣皋居长
安以酒人自呼既去之而复入一以是终竟符其谶
野史氏曰伤哉鸣皋之困于酒也昔唐李杜两布衣偕
死于客而偕厄于酒鸣皋亦尔尔岂其苗裔耶古之湛
于酒者文士弗经见竹林而下浸有闻彼肩瑰负奇而
所如弗合或顾人间世一无足事事始假以遗外俗棼

诚不得己而托之酒第其狂易自恣若晋刘阮氏之属
尝疑史泰甚其辞乃今以余所睹记鸣皋否耶然耶鸣
皋以酒人自命而竟死于酒至今愚夫伧父姗笑之里
中儿维甚嗟嗟彼未睹刘阮氏耳千百世后颂颂酒咏
咏怀者能复以酒人名之耶且非酒人而能若是耶虽
然里中儿则奈何使之解也
　　　赵先生传
大庭而降风会茆然靡矣士尚论咸以古今人弗相及

然而孟轲氏称豪杰辄曰虽无文王犹兴何也得非苞
灵孕和裒然挺出者代有其人耶余束发走四方恒思
一当孟氏所称而未获顾得之里中赵先生砥行褆躬
里中五尺童能抵掌道乃四方或未习闻也作东华赵
先生传东华赵先生者名祐卿字汝申东华其别号也
厥先宋清献公抃居三衢元末少府君挈家徙瀫上十
一传而为赵先生父处士公以独行著母童夫人感异
梦娠赵先生先生幼有至性常跏趺危坐识者诧非凡

儿弱冠补邑弟子员历试高等岁丙午举于乡是时赵
先生于书槩已无弗窥尝读左丘明三不朽语慷慨击
节曰士生天地间驹过隙耳不及时蚤努力树大业三
公五等朝菌奚殊耶始发愤下帷潜心太上自洙泗洛
闽以及荀况董仲舒扬雄韩愈昭代薛吴王诸家言咸
洞晰旨归而发飏其所未及作悟思等录前后万馀言
间以暇日讲竟皇帝王霸之略度方今天下可施行者
竟有所触发为诗若文根极性情置汉唐名流靡愧色

矣赵先生业既日益进名亦日益高顾每试春官辄不
利居恒自叹一第足以当不朽即十上吾甘焉不尔者
吾从吾好可也乙丑谒选得高安教授倡明师道为黉
校先隆冬冱寒大雪压庐集诸生谈艺其中矻矻丙夜
俄就黔中衡文聘取士得人为多学使群江右秀彦于
会城念教事非赵先生莫任者赵先生则奉檄往晨起
据经坐上坐青衿环侍千馀人质疑发覆人人自以意
得去铨曹雅知赵先生儒者负经济材毋令久间局擢

知县事建平建平故水乡也圩田岁久污坏什七八民
顾赋靡所出相率流殍他州赵先生至至捐俸募役夫
板筑并请仓粟助其成圩迄亡害逃亡归倭寇四起当
道令悉城属邑无城者而建平次当城赵先生曰大役
也若疲邑何顾城不可已则多方斥浮滥抑送迎得奇
羡若干先城邑四门馀楼橹堑堞以时就民大悦争勒
石颂成功当道几用上考荐而州以议马直积与县不
相能赵先生复争诸刺史前甚力刺史恚掎摭浮言中

之印马使竟用此调任之保康民雨泣遮道挽留请得
抱牍诉阙下赵先生挥手谢曰良苦诸父老第此王命
也单车疾驰不挟日抵保康邑踞郧万山中奸民目无
长吏白昼杀令尸堂上称最岩赵先生下车则大召四
境氓谕以祸福而剪艾其一二败群者以渐饬壕隍缮
器具稽什伍扢逋逃而开诚布公弘以更始之路巨猾
惴惴告自新无何兰谷公讣至赵先生徒跣奔归治丧
事骨立苫块间阖邑咨嗟其孝服阕补龙溪邑屡中倭

疮痍之家十室而九抚摩其疾苦而喔咻之岁暮念穷
民无告呼入出已镪置坐隅寒者衣饥者食病者疗不
资公帑寸钱民德赵先生若怙恃以入觐便过省太夫
人冀偕往太夫人苦瘴雾惮行赵先生泣曰母不行而
吾行温生绝裾哉亟移文乞终老当道报可俄太夫人
遘危疾夜叩天刲股肉以进疾良己太夫人竟享遐寿
不及耄者三服阕再入都补乳源令擢别驾雷州地密
迩珠池亡赖子佥衣重铠出没海岛以盗珠为业吏追

捕往往杀伤相当赵先生察知不胜愤甫入境日夜励
士众以待贼叶宗权等馀皇数百趋博里我兵奋勇击
之馘斩卤获百数馀党骇散入诸洋同事叩赵先生计
安出赵先生曰贼尚众未易一举歼迟之除夜彼揣兵
莫至方乐饮吾出不意纵火焚可使无遗类议克合而
督府驰檄抚之赵先生以单骑入贼垒至则诸营各罗
拜请命惟贼首十数怀狐疑因具以状闻督府命便宜
从事赵先生密侦贼所在遣两吏贾人装蹑其后而锐

士数十持兵仗继之贼果不设备悉就禽是役也凡招
贼舶二百三十二禽贼首一十九濒海氛翳一空赵先
生力也当道方倚重为长城而赵先生以年老坚上事
乞骸骨台使察其诚不忍拒行之日饷遗慰勉有加赵
先生既以完节归慕司马君实范希文故事与从弟今
大学士赵公太仆卿徐公洎家君躬服古道化乡闾风
俗为一变以清献名德盖宋代而焚香告天事尤伟则
建议举宗创祠庙而独捐金数百台其上曰告天并辑

处士公而上水部公而下积功累仁事为一编命之曰
传香录自馀乡先达伟人刘孝标骆宾王辈皆著论暴
其忠节当世韪之性澹泊恶纷华独寄好山水时时挟
名胜探幽奇长吟短谣翛然自适方秋作感怀十咏腾
播一时他篇什工者尤众盖赵先生自罢别驾还里中
及余辈相唱酬十年所如一日也始赵先生业以不朽
奋晚年顾事功仅小试而词章又小道无足为且德成
名立思有以进是者遂殚精性命筑礼斗台键关据梧

取参同悟真读之行其术有奇验既益读楞严圆觉金
刚诸书乃大悟曰噫嘻道至此乎夫儒以淑世仙以度
世梵以出世函三者而一之丈夫事尽矣因著书曰三
逃记作佛宫奉大士日跏趺相对宛如髫岁时识者知
其宿根所植云赵先生年且大耋矣而色若孺子修眉
方瞳步履轻越望而知其稚川弘景辈流至与谈竺乾
内典则真觉妙明圆机朗照令人身世并忘又鲜不以
为维摩诘庞居士也赵先生于余为丈人行余少赵先

生二纪馀然里中称习赵先生莫余若者赵先生命为
传余不得辞辄稍次其行事传四方焉
石羊生曰孟轲氏所称豪杰舍赵先生畴属哉世沾沾
徇耳目七尺之躯浮沈于声利之途而举世莫能拔最
上侯平津班定远极矣彼其视不朽为何物赵先生独
蚤用三大业自期佹得之而暮途弃去益逃诸无何有
之域务解脱死生而后已此其人宁有待而兴者夫孟
轲氏所称豪杰舍赵先生畴属哉

　
　
　
　
　
　
　
　少室山房集卷八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