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村诗稿卷三

　　　　　　　　　　　　　　　　　　　　磺溪(彰化)陈肇兴伯康
　　丙　辰
　　　虎山岩

　　路转青山曲，崎岖石径斜。一鸠啼古刹，尽日落梅花。竹老堪医俗，僧忙恼出家。题诗聊赠佛，不必计笼纱。
　　　　（虎山岩，彰化八景之一：「虎岩听竹」；在白沙坑庄。里人赖光高所建。）

　　　经废园有感

　　玉圯金铺久化烟，楼台易主半茫然。十年冷暖堂前燕，一世推移海上田。芳草有情还自绿，野花无恙故争妍。翻云覆雨寻常事，不独乌衣看可怜。

　　　春　兴

　　满地榆钱莫疗饥，一春将尽雨霏霏。文章妙处千人见，家运隆时百鸟归。自养盆花

舒惰气，不锄庭草见生机。逍遥悟得庄生旨，白昼焚香卧掩扉。
　　　二

　　点墨研朱手不停，小窗閒坐读黄庭。嫩花避日千房敛，古树当风一面青。叶底和鸣莺唤友，枝头对语燕梳翎。年年积卷埋头老，销尽雄心是六经。

　　　夏　雨

　　多病仍为客，思归屡望晴。沽春芳草店，买药夕阳城。雨久衣裳润，天昏灯火明。萧斋终日坐，相对倍伤情。

　　　大墩与廖沧洲茂才夜话，即叠原韵奉答

　　结茅深树里，人迹久寥寥。开径成三益，临池种万蕉。羡君真隐逸，与物共逍遥。一别经年见，怡然慰采萧。
　　　二

　　卧病愁无伴，君来喜不寥。吹灯风捲竹，打屋雨淋蕉。得水蛙声闹，还乡客梦遥。更闻茅屋上，檐马响飘萧。

　　　三

　　檐溜急迢迢，伊人破寂寥。诗情云外树，画意雪中蕉。山色临窗近，溪流入海遥。羡君歌古调，佳句比香萧。

　　　连日风雨，戏用三讲全韵调沧洲

　　狂风吹馆徒，骤雨罢朝讲。先生不出门，兀坐思鹿港。纵论至于诗，势若倾钱銗。唐、宋三百家，剖析如挥耒。令我失所闻，当头甘受棒。移镫与之谈，忍冻缩头项。果然心花开，明珠生老蚌。朝看田水高，老农不敢耩。飘零及林木，天心何其丰。无乃雾致愆，斯人实儱傋。语罢各分散，腰佩响珠玤。
　　　（鹿港，昔时台湾中部唯一：之贸易港；彰化八景之一：「鹿江飞帆」。）

　　　中大风雨歌

　　昨夜狂台振林木，千声万声动岩谷。横吹黑雨捲山来，飞洒如麻乱相扑。鞭策百怪驱蛟龙，雷公雷母纷相逐。半空纯是金甲声，时有赤虬飞贴肉。使风挟雨雨倒吹，驾雨助风风更速。朝南暮北一旋转，有若天轮回地轴。十围杉楠摧作薪，万丛梨柿散如雹。汹汹波浪天外来，顷刻平地为川渎。东邻才报流麦田，西舍还闻破茅屋。野水平添七尺

高，涨痕遥没千畦绿。黄云满地抽针芽，馀粒但供乌雀啄。诘朝雨止风亦停，乡村十家九家哭。一春无雨苗不滋，今兹雨多反杀谷。田头轧轧连耞鸣，但有滞穗无圆粟。老农垂泪前致辞，乞减半租救饘粥。里胥下状来催租，悉赋输将苦不足。输官不足还卖田，稻田虽废砚田赎。舌耕笔耒几多年，岁岁阴阳无愆伏。满城风雨供啸歌，有田不如无田乐。

　　　在连日淫潦，欲归不得，忽逢晴霁，喜而有作

　　风定树还号，雨霁云犹湿。朝阳有畏心，徘徊上原隰。水鸟带波飞，啄禽晒衣立。叉鱼渔荷蓑，割稻农戴笠。日暮各还家，蛙在水中泣。欹枕一以听，阁阁鸣何急。纤月细于钩，流光剧可挹。飞萤不避人，夜静穿窗入。
　　　二

　　朝曦红上檐，瓦雀双双喜。咿嘤语窗前，似唤幽人起。孤客正思家，对此欣不已。仰视浮云飞，馀霞散成绮。路逢相识人，为问前溪水。一苇如可航，余亦将归里。

　　　村馆杂兴

　　宿雨初晴暑气收，茅斋六月爽于秋。举头忽讶青天转，无数白云如水流。

　　　二

　　朦胧树色映窗纱，晓日初升薄雾遮。燕子入帘栖不定，双双飞上紫荆花。
　　　三

　　困人天气剧难量，冷煖无端搅客肠；昨日绤絺今挟纩，调停病体著衣裳。
　　　四

　　一春苦旱稻田荒，入夏甘霖忽渺茫。养得参差苗暴长，半畦青间半畦黄。

　　　再叠前韵留别沧洲

　　共有离家思，閒谈夜不寥。都将孤客泪，洒向美人蕉。雨暗青天湿，烟迷绿树遥。他乡重话别，愁听马萧萧。
　　　二

　　君如苏学士，我比释参寥。旧雨春前树，归心剥后蕉。乾坤双鬓老，湖海一身遥。此去逢河叟，关门学纬萧。

　　　题杨妃出浴图

　　钿盒金钗宠幸新，温泉初试落池身。沉鱼落雁知何似，一树梨花带雨春。
　　　二

　　玉貌花颜金步摇，一番澡洗倍夭娇。起来似不胜罗帔，倚定宫娥整翠翘。
　　　三

　　一曲霓裳绝代无，春风省识美人图。分明剥出鸡头肉，滑腻如凝塞上酥。
　　　四

　　环佩珊珊出浴堂，玉莲犹吐瑞龙香。楼东别有梅精在，不赐华清第二汤。
　　　五

　　凤凰阁下册娉婷，十一年中读道经。旧梦回头成一笑，醉归不怕寿王醒。
　　　六

　　瑶池月下玉山头，为雨为云几度秋。千载粉香凝渭水，金钱难洗禄儿羞。

　　　七

　　谢却铅华淡扫眉，风流虢国冠诸姨。不知骑马平明去，也许承恩赐浴池。
　　　八

　　长生殿里祝他生，万岁千秋有旧盟。料得马嵬重驻跸，丹青魂断丽人行。

　　丁　巳
　　　西螺晓发

　　五更携被起，和梦上牛车。店月千枝火(时值北港进香，一路香灯不绝)，溪风十里沙。行藏愧鸡豕，来往负莺花。遥指人烟外，曈曈晓日斜。
　　　（西螺，虎尾郡管内。）

　　　诸罗道中

　　麦芒初长野风清，一路烟花管送迎。出谷流莺初学啭，过溪蜓蝘渐能鸣。篮舆坐久常成睡，茅店经多半识名。唯有故人不相负，十年携手快同行。

　　　（诸罗，现嘉义一带之古名。）

　　　茅港尾

　　负笈师兼弟，联床弟与兄。过溪初见鹊(谚云：鹊不过八掌溪)，开店不闻莺。海近鱼虾贱，春深草木荣。不辞终夕醉，隔壁有歌声。

　　　茅港晓发

　　迢递罗山路，年年恨未消。离家刚四日，到郡是今朝。雨湿罾门渡，风生铁线桥。诗成懒题壁，口占与垂髫。
　　　（茅港尾，曾文郡管内。）

　　　哭仲义弟

　　记得绳床共被时，十年风雨苦难支。代供甘旨持筹窘，不耐嬉游秉性奇。累重怜予登第晚，家贫误汝读书迟。池塘旧梦空回首，落日荒原万古悲。
　　　二

　　也曾泼墨学龙眠，神妙秋毫欲到巅。此日空留书画稿，他生难定弟兄缘。每看弱女

情频恸，为念阿弥女泪又涟。如此聪明偏夭折，人间报应总茫然。
　　　三

　　愁来几度废吟诗，三载荆花损两枝(前岁五庶弟殇)。折臂已如亡右手，伤心况未见男儿。名山孰继中郎业，蒿里偏吹仲氏篪。泉下若逢爷有问，为言贫贱似前时。
　　　四

　　兼旬抱病卧方床，问药求神大小忙。生自图形贻弱媳，死犹忍泪恋高堂。情兼孝弟目难瞑，说到箕裘悲更长。一语告君须记取，友于世世莫相忘。

　　　林先生祠

　　先生不知何许人，人言逋仙之子孙。我道先生隐者徒，名且不计况利乎！名利于公两不有，手牵浊流地上走。白石齿齿水粼粼，灌溉良田万千亩。功成长揖辞东家，黄金白璧如泥沙。掉头一笑渺然去，溪上还种千桃花。花开花落自今古，先生一去花无主。唯有荒祠对白云，悠悠千载长行雨。

　　　哭林氏

　　牙床辗转恨悠悠，为感吹篪病不瘳。见弟九原刚百日，归家一别已千秋。年华未几悲箫史，骨肉无多感仲由。赋到伤心毛里处，荆花零落不胜愁。
　　　二

　　满园修竹夕阳明，我带医来汝尚迎。意外欢逢身顿起，人间讹语鬼皆惊。裙钗寂寂空千古，井臼劳劳了一生。嫁得黔娄犹不永，可知薄命是倾城。
　　　三

　　曾记孩提襁负时，十年鞠鬻杖扶持。生来巧慧偏工绣，爱读闺箴不咏诗。泉路同归怜弱女(有女十岁，翌日继殇)，墓门游戏痛孤儿。妆奁检点馀香在，破镜残衫剧可悲。
　　　四

　　齐眉雅慕孟光贤，椎髻荆钗十五年。半世劬劳安婿拙，一生聪慧得爷怜。提携忍负当时语，姊弟犹思再世缘。为慰慈闱多不哭，哦诗顿觉泪涟涟。

　　　除　日

　　媚年年讶未工，每逢此日值囊空。写来米帖书词涩，论到钱神笔墨穷。郁垒新题

誇脆健，屠苏小饮觉春融。纷纷馈岁劳酬答，犹喜人情尚古风。

　　戊　午
　　　书斋偶兴

　　长歌弹铗客无能，一砚相随伴老僧。糊口祗凭三寸舌，问心犹欠十年镫。诗情渐减缘租吏，世事粗尝畏友朋。谬作人师吾岂好，可怜猿鹤误担簦。
　　　二

　　舐笔和铅学点鸦，年年涂抹作生涯。挥毫直扫千人阵，握管俄开五色花。漫道时文非载道，须知小技亦名家。诸君莫但贪坊样，平淡由来烂似霞。
　　　三

　　一龛长日伴维摩，几獠奴问字过。诗礼重温文义出，门庭渐广是非多。裁红晕碧春无耐，浅酌低斟兴若何。却恨风尘空溷迹，十年松桂负岩阿。
　　　四

　　也曾看竹到贫家，风俗随人度岁华。一片冰心寄明月，半生风韵爱梅花。江山跌宕才横溢，笔墨消磨砚欲窊。吟遍海天春又晚，阑干閒倚夕阳斜。

　　　书管仲传后

　　不曾会计较锱铢，似此分财信丈夫。万古难逢唯鲍叔，几人感佩似夷吾。生成没齿称知己，德礼当年壮霸图。谁料后来成市道，黄金交结尽模糊。

　　　种　花

　　种菊宜蒸日，莳兰爱养阴。炎凉参世态，花草亦人心。气得春秋助，功归雨露深。栽培同教化，此理少人寻。

　　　古香楼落成，移居即事

　　尘中何处可忘机，先世犹存两版扉。海燕十年频易主，茅龙三岁一更衣。牵萝补屋功粗定，倚树为巢计不非。从此看山欣纵目，海天万里一鹏飞。
　　　二

　　为藏万卷筑高楼，邺架曹仓次第收。四壁诗笺书五色，一窗灯火照千秋。旧庐乍返

乡邻熟，破屋重新鼠雀愁。昔日南村今北郭，此生卜宅总如鸠。
　　　三

　　诛茅谁助草堂钱，卖尽文章又卖田。潘岳閒居原奉母，葛洪移宅总游仙。无多别业悲生计，有味书镫忆少年。知否三迁慈训在，未能奋发愧前贤。
　　　四

　　百尺元龙寄兴长，图书插架一楼香。弟兄共住东西屋，妻子还分上下床。雨后看山千黛绿，窗前对月半天凉。衔杯且把头颅看，未忍终言老是乡。
　　　（古香楼，著者所建，在彰化。）

　　　古香楼对月

　　高楼明月夜，有客正吟诗。照我团圞影，逢君三五时。美人在何处？竟夕起相思。欲抱瑶琴和，泠泠露湿衣。

　　　线社烟雨图

　　天开十里画图明，城外青山山上城。两派泉流从此合，南来水浊北来清。

　　　观　物

　　　（秋夜读船山集，有观物、观我八首。因龙堞二字与仙鬼改作仙佛鬼神，成律八首。）
　　　　　仙

　　瑶池何日降琼筵，青鸟西飞竟不旋。一粒金丹终误世，几人服食果升天。蓬莱飘渺疑无地，鸡犬寻常亦有缘。悟到飞升无用处，华山处士胜彭篯。
　　　　　佛

　　谁向空门礼法王，萧梁误尽又南唐。别开世界宗三宝，坐享金钱累十方。衣钵传灯原浩渺，香花流弊更猖狂。生天成佛终何事，说与如来也自忘。
　　　　　鬼

　　秋坟谁唱鲍家诗，一线灵光倏合离。未到轮回应似梦，再来尘世定何时。不因杀贼休为厉，莫道称雄或避馗。千载恒沙归浩劫，凭依无定我终疑。
　　　　　神

　　下为河岳上辰星，正气岿然俎豆馨。万古圣王资教化，一时木偶窃威灵。村巫作态

非非想，妇女何知事事听。不信聪明兼正直，任人游戏似优伶。

　　　观　我
　　　　　生

　　呱呱坠地数声哀，头角岐嶷面独开。灵气自从天地出，此身原带圣贤来。三生慧业休图佛，一世精修合到梅。茵溷花飞原定数，任风吹去莫惊猜。
　　　　　老

　　不信人生果是浮，茫茫今古一川流。繁华过眼都春梦，儿女催人到白头。药鼎丹炉供事业，桐鞋竹杖傲王侯。香山图画洛中宴，一样婆娑醉未休。
　　　　　病

　　灵苗毒草强支持，药性多从此日知。几度惊疑防饮食，一家奔走为巫医。茂陵秋雨相如赋，禅榻茶烟小杜诗。别有烟霞誇痼疾，餐英茹菊到期颐。
　　　　　死

　　躯空存胶革消，骑鲸骑鹤总无聊。文章许我留真相，仙佛凭人赋大招。万古英雄

争片刻，一生名论定今朝。鸿毛泰岳同归尽，为较彭殇鬓欲凋。

　　　番社过年歌

　　摐金伐鼓声渊渊，社番十月即过年。烹羊宰牛祭先祖，餈糗罗列无几筵。缠头插羽盛衣饰，红绒鬖鬖垂两肩。或提藤笼或霞篮，膏蚌鲑杂鱼腥膻。持瓢圈坐恣酣饮，有如长鲸吸百川。醉起攘臂蹋地走，歌呼跳踯何喧阗。鼻上箫吹无孔笛，嘴中琴奏不调弦。马邻猫踏矜猱捷，蝥弧一拔争登先。腰间铮铮萨豉宜，千声沸出腾青天。都卢国辘学膜拜，咮口似祝多良田。物畜蕃滋风草死，乃箱万万仓千千。土官通事持羊酒，独坐公廨行赏钱。男嬉女笑出真乐，此风直在羲皇前。迩来熟番变唐化，每岁歌舞犹相沿。穫稻筑场农事毕，家家舂磨修洁鲜。可怜众社渐贫困，有室徒悲如磬悬。昔日千豚今一脔，百年人事随风烟。君不见，生番化熟熟化氓，耕耘转在高峰巅。南北十社九社废，裸人丛笑何有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