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古今图书集成理学汇编文学典
第二百三十二卷目录
诗部杂录十七
文学典第二百三十二卷
诗部杂录十七
《艺苑卮言》:李攀龙曰:诗可以怨,一有嗟叹,即有咏歌。言危则性情峻洁,语深则意气激烈,能使人有孤臣孽子摈弃而不容之感,遁世绝俗之悲,泥而不滓,蝉蜕污浊之外者,诗也。挚虞曰: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造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辨言过理,则与义相失。靡丽过美,则与情相悖。钟嵘曰:陈思为建安之杰,公干仲宣为辅,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又曰:诗有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若专用比兴,则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专用赋体,则患在意浮。意浮则词散。又云: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差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
李仲蒙曰: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尽物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也。又曰: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
独孤及曰:汉魏之间作者,犹质有馀,而文不足。以今揆,昔则有朱弦疏,越太羹遗味之叹,沈詹事宋考功始裁成六律,彰施五彩,使言之而中,伦歌之而成,声缘情绮靡之功,至是始备。虽去雅寖远,其利有过于古,亦犹路鼗出于土,鼓篆籀生于鸟迹。
刘禹锡曰: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工于诗者,能之风雅,体变而兴同。古今调殊而理一达,于诗者能之。
李德裕曰:古人辞高者,盖以言妙,而工适情,不取于音韵,意尽而止。成篇不拘于只耦,故篇无足曲,词寡累句。又曰:譬如日月,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
皮日休曰:百炼成字,千炼成句。
释皎然曰:诗有四深二废,四离四深,谓气象氛氲深于体势,意度槃薄深于作用。用律不滞深于声对,用事不直深于义类。二废谓虽欲废,巧尚直而神思不得直,虽欲废言尚意,而典丽不得遗。四离谓:欲道情而离深僻,欲经史而离书生,欲高逸而离间远,欲飞动而离轻浮。
梅圣俞曰:思之工者,写难状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严羽曰: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又曰:盛唐诸公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辏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唐庚云:律伤严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难易二涂。学者不能强所劣,往往舍难而取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
叶梦得云:古今谈诗者,多矣。吾独爱汤惠休初日芙蓉,沈约弹丸脱手两语,最当人意。初日芙蓉,非人力所能为,精彩华妙之意,自然见于造化之外。弹丸脱手,虽是输写便利,然其精圆之妙,发之于手,作诗审到此地,岂复更有馀事。又有引《禅宗论》三种曰:其一随波逐浪,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截断众流,谓超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函盖乾坤,谓泯然皆契无间可俟。
陈绎曾曰:情真景真,意真事真,澄至清发至情。李梦阳曰:古人之作,其法虽多端,大抵前疏者,后必密半阔者,半必细一实者,一必虚叠景者,意必二。又云: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即如人身以魂载魄生有此体,即有此法也。
何景明曰:意象应,曰:合意象乖,曰:离。
徐祯卿曰:因情以发气,因气以成声。因声而绘词。因词而定韵。此诗之源也。然情实眑渺,必因思以穷,其奥气有粗弱,必因力以夺,其偏词难妥贴,必因才以致。其极才易飘扬,必因质以定其侈。此诗之流也。若夫妙骋心机随方合节,或钧旨以植义,或宏文以尽心,或缓发如朱弦,或急张如跃栝,或始迅以中留,或既优而后促,或慷慨以任壮,或悲悽而引泣,或因拙以得工,或发奇而似易,此轮扁之。超悟不可得,而详也。又曰:朦胧萌折情之来也。汪洋曼衍情之沛也。连翩络属情之一也。驰轶步骤气之达也。简练揣摩思之约也。颉颃累贯韵之齐也。混纯贞粹质之检也。明隽清圆词之藻也。又云:古诗三百,可以博其源,遗篇十九,可以约其趣。乐府雄高,可以厉其气,《离骚》深永,可以裨其思。
李东阳曰:诗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眼主格耳主声。又曰:法度既定,溢而为波,变而为奇。乃有自然之妙。王维祯曰:蜩螗不与蟋蟀齐鸣,絺绤不与貂裘并服。戚欢殊愫泣笑别音,诗之理也。乃若局方切理蒐事配景,以是求真,又失之隘。
黄省曾曰:诗歌之道,天动神解,本于情流,弗由人造。古人搆唱直写厥衷,如春蕙秋华生色堪把意态,各畅无事雕模,末世风颓,矜虫斗鹤,递相述师,如图缯剪锦饰画,虽严割强先露。
谢榛曰:近体诵之行云流水,听之金声玉振,观之明霞散绮,讲之独茧抽丝。诗有:造物一句不工,则一篇不纯。是造物不完也。又曰:七言绝句,盛唐诸公用韵最严,盛唐突然而起,以韵为主,意到辞工,不暇雕饰。或命意得句,以韵发端,混成无迹。宋人专重转合,刻意精鍊,或难于起句,借用旁韵,牵强成章。又曰:作诗繁简,各有其宜,譬诸众星丽天,孤霞捧日。无不可观。皇甫汸曰:或谓诗不应苦思,苦思则丧其天真。殆不然,方其收视反听,研精殚思,寸心几呕,脩髯尽枯深湛守默,鬼神将通之。又曰:语欲妥贴,故字必推敲,一字之瑖,足以为玷。片语之颣,并弃其馀。何良俊云:六义者,既无意象可寻,复非言筌可得,索之于近,则寄在冥漠。求之于远,则不下带衽。
四言诗须本风,雅间及韦曹,然勿相杂也,世有白首铅椠以训,故求之不解,作诗坛赤帜亦有专习。潘陆忌其鼻祖要之,皆日用不知者。
世人选体,往往谈西京建安,便薄陶谢,此似晓不晓者,毋论彼时诸公,即齐梁纤调李杜变风,亦自可采。贞元而后,方足覆瓿。大抵诗以专诣为境,以饶美为材,师匠宜高,捃拾宜博。
西京建安似非琢磨可到,要在专习凝领之久。神与境会,忽然而来,浑然而就。无岐级可寻,无色声可指。三谢固自琢磨,而得然琢磨之极妙,亦自然。
七言歌行靡非乐府,然至唐始畅,其发也。如千钧之弩,一举透革。纵之则文漪落霞,舒卷绚烂,一入促节则凄风急雨,窈冥变幻,转折顿挫,如天骥下坂,明珠走盘。收之则如柝声一击,万骑忽敛,寂然无声。歌行有三难,起调一也。转节二也。收结三也。惟收为尤难,如作平调,舒徐绵丽者,结须为雅词,勿使不足。令有一唱三叹意。奔腾汹涌,驱突而来者,须一截便住。勿留有馀中作奇峻语,夺人魄者,须令上下脉相顾,一起一伏,一顿一挫,有力无迹,方成篇法。此是秘密,大藏印可之妙。
五言律差易得雄浑,加以二字,便觉费力,虽曼声可听,而古色渐稀。七字为句,字皆调美。八句为篇,句皆稳畅。虽复盛唐代不数人人,不数首古,惟子美今或于鳞骤似骇耳。久当论定。
七言律不难中二联,难在发端及结句耳。发端,盛唐人无不佳者。结颇有之,然亦无转入他调,及收顿不住之病,篇法有起有束,有放有敛,有唤有应。大抵一开则一阖,一扬则一抑,一象则一意。无偏用者,句法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最难,非老杜不能也。字法有虚有实,有沈有响,虚响易工沈。实难至五十六字。如:魏明帝凌云台,材木铢两悉配乃可耳。篇法之妙有不见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见字法者。此是法极无迹,人能之至,境与天会。未易求也。有俱属象而妙者,有俱属意而妙者,有俱作高调而妙者,有直下不偶对而妙者,皆兴与境诣神合,气完使之然。五言可耳。七言恐未易能也。勿和韵,勿拈险韵,勿傍用韵起句亦然。勿偏枯,勿求理,勿搜僻,勿用六朝强造语,勿用大历以后事,此诗家魔障慎之慎之。
绝句固自难,五言尤甚离。首即尾,离尾即首,而要腹亦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缓。吾常读维摩经,得此法。一丈室中置恒河,沙诸天宝座,丈室不增。诸天不减。又一刹那定作六十小劫,须如是乃得。和韵联句皆易为诗,害而无大益。偶一为之,可也。然和韵在于押字浑成。联句在于才力均敌,声华情实中不露本等面目,乃为贵耳。
柏梁为七言歌,行创体要以拙胜。日月星辰一句,和者不及。宗室广大,日益滋为宗正。刘安国外家公主不可治为京兆尹,按当作内史,三辅盗贼,天下危为左冯翊咸宣,盗起南山,为民灾,为右扶风李成信其语,可谓强谏矣。而不闻逆耳。郭舍人齧妃女唇甘如饴,淫亵无人臣礼,而亦不闻罚治,何也。若枇杷橘栗桃李梅虽极可笑,而法亦有所自盖。宋玉《招魂篇》内句也。
汉时卫霍营平《纠纠虎臣然柏梁诗》:郡国士马羽林材,和抚四夷,不易哉。语无愧七言风雅,封建三王表及屯田诸疏,两汉文章皆莫能及。然《三王表》或《幕客所为柏梁歌咏》咸依位序,独骠骑在丞相前大将军在丞相后。昔人云:去病日贵,此亦一徵。按《古文苑注》称台成于元鼎二年,登《台赋诗》乃元封三年,而霍去病以元狩六年卒,于时青盖兼二职也。然则郡国士马之咏亦出青口耶。
韦孟元成雅颂之后,不失前规,繁而能整,故未易。及昌谷少之私所不解。钟嵘言行行重,行行十四。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几乎一字千金。后并去者,日以疏五首为十九首,为枚乘作。或以洛中何郁郁,游戏宛与洛。为咏东京。盈盈楼上女为犯,惠帝讳按临文不讳,如总齐群邦,故犯高讳无妨。宛洛为故周都,会但王侯多第宅,周世王侯不言第宅,两宫双阙,亦是东京。语意者,中间杂有枚生,或张衡、蔡邕,作未可知,谈理不如三百篇,而微辞婉旨,遂足并驾,是千古五言之祖。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缓字妙极,又古歌云: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岂古人亦相蹈袭耶。抑偶合也。以字雅趋字峭,俱大有味。
东风摇百草,摇字稍露峥嵘,便是句法。为人所窥,朱华冒绿池,冒字更捩眼耳。青袍似春草,复是后世巧端。
李少卿《三章清和调适》怨而不怒,子卿稍似错杂,第其旨法,亦鲁卫也。
上山采蘼芜,四坐且莫喧。悲与亲友别,穆穆清风至。橘柚垂华实,十五从军征。青青园中葵,鸡鸣高树颠。日出东南隅,相逢狭路间。昭昭素月明,昔有霍家奴。洛阳城东路,飞来双白鹄。翩翩堂前燕,青青河边草。悲歌缓声八变,艳歌纨扇篇白头吟是两汉五言神境,可与十九首苏李并驱。
诗谱称汉郊庙十九章,煅意刻酷炼字,神奇信哉。然失之太峻,有秦风小戎之遗,非颂诗比也。唐山夫人雅歌之流,调短弱未舒耳。铙歌十八,中有难解及迫诘屈曲者,如丝如鱼乎。悲矣,尧羊蜚从王孙行之类,或谓有缺文断简妃呼豨收中吾之类,或谓曲调之遗声,或谓兼正辞填调大小混录,至有直以为不足观者,巫山高芝为车,非三言之始乎。临高台以轩桂树双珠青丝玳瑁,非五言之神足乎。驾六飞龙四时和江,有香草目以兰黄鹄高飞,离哉。翻非七言之妙境乎。其误处,既不能晓佳处,又不能识以为不足观,宜也。
《孔雀东南飞》:质而不俚,乱而能整,叙事如画,叙情若诉。长篇之圣也。人不易晓,至以《木兰》并称,《木兰》不必用可汗为疑。朔气寒光致贬要,其本色自是梁陈及唐人手段,胡笳十八拍,软语似出闺襜,而中杂唐调,非文姬笔也。与木兰颇类。
余读琴操所称《记舜禹孔子诗》咸浅易不足道,拘幽文王在系也。而曰:殷道溷溷侵浊烦,朱紫相合不别分。迷乱声色信谗言,即无论其词已内,文明外柔顺。蒙难者,固如是乎。瞻天案图殷将亡,岂三分服事至德人语。望来羊固因眼如望羊傅也。他如献玉退怨歌,谓楚怀王、子平王,夫平王灵王弟也。历数百年而始至怀王,至乃谓玉人为乐正子,何其俚也。穷劫曲言楚王乖劣,任用无忌诛夷。白氏三战破郢,王出奔。用无忌者,平王也。奔者,昭王也。太子建已死,有子胜,后封白公。非白氏也。其辞曰:留兵纵骑虏京阙,时未有骑战也。河梁歌举兵所伐攻秦王句,践时秦未称王也。句践又无攻秦事,夫伪为古而传者,未有不通于古者也。不通古而传是,岂伪者之罪哉。
子建谒帝承明庐,明月照高楼,子桓西北有浮云,秋风萧瑟,非邺中诸子可及。仲宣公干远在下风,吾每至谒帝一章,便数十过,不可了。悲婉宏壮,情事理境无所不有。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其语意妙绝,千古称之。然左传逸诗已先道矣。云:虽有丝麻,无弃菅蒯。虽有姬姜,无弃蕉萃。
陈思王《赠白马王彪诗》:全法大雅文王之什体,以故首二章,不相承耳。后人不知有欲合而为一者,良可笑也。
子桓之《杂诗二首》:子建之杂诗六首,可入十九首,不能辨也。若仲宣公干便觉自远。
阮公咏怀远近之间遇境,即际兴穷,即止坐不著论宗,佳耳。人乃谓陈子昂胜之,何必子昂,宁无感兴乎哉。
平子四愁千古绝唱,傅元拟之,致不足言,大是笑资耳。元又有日出东南隅一篇,汰去精英,窃其常语,尤有可厌者。本词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于意已足,绰有馀味,今复益以天地正位之语,正如低措大记,旧文不全,时以己意续貂,罚饮墨水一斗,可也。子卿第二章,弦歌商曲错叠数语,十九首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亦大重犯,然不害为古奚,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乃害古也。然使各用之山水清音,极是妙咏,灌木悲吟,不失佳语。故曰:离则双美,合则两伤。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是涉世语贵者,虽自贵弃之若埃尘,是轻世语。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是出世语,每讽太冲诗,便飘飖欲仙。
石卫尉纵横一代,领袖诸豪,岂独以财雄之政,才气胜耳。思归引明君,辞情质未离。不在潘陆下,刘司空亦其俦也。答《卢中郎五言》磊块一时涕泪千古。沈休文云:子建,函京之作《仲宣灞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正以音律取高前式,然则少陵以前人固有诗史之称矣。实境诗于实境,读之哀乐便自百倍。东阳既废,夷然而已。《送甥至江口诵》曹颜远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泣数行下。余每览刘司空,岂意:百鍊钢化为绕指柔,未尝不掩卷酸鼻也。呜呼,越石已矣。千载而下,犹有生气,彼石勒段匹磾,今竟何在。
王处仲每酒间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其人不足言,其志乃大可悯矣。余自庚申以后,每读刘司空二语,未尝不欷歔罢酒。至少陵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辄黯然低徊久之。
晋《拂舞歌》白鸠独漉,得孟德父子遗韵,白纻舞歌已开,齐梁妙境,有子桓燕歌之风。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不得已而托之名也。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名,亦无归矣。又不得已而归之酒。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且饮一杯酒。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亦不得已而归之酒。曰: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至于被服纨素,其趣愈卑,而其情益可悯矣。
陆士衡之来日苦短,去日苦长。傅休奕之志士惜日短,愁人知夜长。张季鹰之荣与壮俱去,贱与老相寻。曹颜远之富贵它人合,贫贱亲戚离。语若卑浅,而亦实境所就,故不忍多读。
渊明托旨冲澹,其造语有极工者,乃大入思来琢之使无痕迹耳。后人苦一切深沈,取其形似,谓为自然,谬以千里。
问君何为尔,心远地自偏。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清悠澹永,有自然之味,然坐此不得入汉魏,果中是未装严佛阶级语。
谢灵运天质奇丽,运思精凿,虽格体创变,是潘陆之馀法也。其雅缛乃过之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宁在池塘,春草下耶。挂席拾海月事,俚而语雅天鸡弄和风景,近而趣遥。
延之创撰整严而斧凿。时露其才,大不胜学,岂惟惠休之评视灵运,殆更霄壤如应诏,曲水宴而起语。云:道隐未形治彰既乱。帝迹悬衡皇流共贯,惟王创物永锡,洪算与题有毫发干涉耶。至于《东宫释奠》之篇,起句国尚师位家崇儒,门老生板对,唐律赋之不若矣。
古诗四言之有冒头,盖不始延年也。二陆诸君为之俑也。如皇太子宴宣猷堂应令,而士衡起句曰:三正迭绍洪圣启,运自昔哲王先天,而顺凡十六韵,而始及太子大将军宴会,而士衡起句曰:皇皇帝祐诞隆骏,命四祖正家天禄安定。凡八韵而始入。晋乱齐王囧始平之,又士衡赠斥丘令,而曰:于皇圣世时文,惟晋受命,自天奄有黎献。答《贾常侍》而曰:伊昔有皇肇济黎蒸先天创物景命。是《膺潘安仁为贾答》而曰:肇自初创二仪烟煴,爰有生民伏羲。始君晋武华林园宴集。而《应吉甫》起句云:悠悠太上民之厥,初皇极肇建彝,伦攸敷若尔,则不必多费此等语。但成一冒头百,凡宴会酬赠,可举以贯之矣。若韦孟之讽谏,思王之责躬。应诏靖节之赠族。叔夜之幽愤,仲宣之赠蔡睦,文颍越石之赠卢谌宁,有是耶。其他仲宣之思亲,云:穆穆显妣德音徽止闾。丘冲之《三月宴》,云:暮春之月,春服既成,裴季彦之大蜡。曰:日躔星纪,大吕司辰开口见咽,岂不快哉。而选都未之及何也。
延年五君忽自秀于他,作如沈醉似埋照,寓辞类托讽。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以比己之肮脏也。韬精日沈饮,谁知非荒宴,以解己之任,诞也。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以感己之濡滞也。语意既隽永,亦易吟讽。
明月照积雪,是佳境,非佳语。池塘生春草,是佳语,非佳境。此语不必过求,亦不必深赏,若权文公所论池塘园柳二语,托讽深重为广州之祸,张本王介甫取以为美谈,吾不敢信也。按权云:池塘者,泉水潴溉之池。今曰:生春草,是王泽竭也。豳诗所配一虫鸣,则一候。今曰:变鸣禽者,候将变也。
元晖不唯工发端,撰造精丽风华映人,一时之杰,青莲目无往古,独三四称服形之词咏,《登九华山》云:恨不携谢朓惊人诗来,特不如灵运者,匪直材力小弱,灵运语俳而气古,元晖调俳而气今。
谢山人谓元晖澄江净如练。澄净二字意重,欲改为秋江净如练,余不敢以为然,盖江澄乃净耳。
梁氏帝王武帝简文为胜,湘东次之,武帝之莫愁,简文之乌栖,大有可讽,馀篇未免割裂,且佻浮浅,卞建业江陵之难,故不虚也。昭明鉴裁有馀,自运不足。王籍鸟鸣山更幽,虽逊古质,亦是隽语。第合上句蝉噪林逾静,读之,遂不成章耳。又有可笑者,鸟鸣山更幽,本是反不鸣山幽之意,王介甫何缘复取其本意而反之。且一鸟不鸣,山更幽,有何趣味。宋人可笑大概如此。
何水部柳吴兴篇法不足。时时造佳致,何气清而伤促。柳调短而伤,凡吴均起语,颇多五言,律法馀章绵丽,不堪大雅。
吴兴庭皋朮叶下陇首秋云飞,又太液沧波起,长杨高树秋置。之齐梁月露间矫矫有气,上可以当康乐而不足,下可以凌子安而有馀。
范沈篇章虽有多寡,要其裁造,亦昆季耳。沈以四声定韵,多可议者,唐人用之,遂足千古,然以沈韵作唐律可耳。以己韵押古选沈,故自失之。
杨用修谓七始,即今切韵宫商角徵羽之外,又有半商半徵,盖牙齿舌喉唇之外,有深浅二音故也。沈约以平上去,入为四声。自以为得天地秘传之妙,然辨音虽当辨字多讹,盖偏方之舌,终难取裁耳。即无论沈约,今四诗骚赋之韵,有不出于五方田畯妇女之所就乎。而可据以为准乎。古韵时自天渊沈韵,亦多矛盾,至于叶音真同鴂舌要之为此格,不能舍此韵耳。天地中和之气似不在此。
沈休文所载八病,如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以上尾鹤膝为最忌。休文之拘滞,正与古体相反,唯于近律差有关耳。然亦不免商君之酷,平头谓第一字不得与第六字同平声。律诗如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风之与将,何损其美,上尾谓第五字不得与第十字同声,如古诗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虽隔韵,何害律,固无是矣。使同韵如前诗鸣之与城,又何妨也。蜂腰谓第二字与第四字同上去入韵,如老杜望尽似犹见,江淹远与君别。者之类,近体宜少避之,亦无妨。鹤膝谓第五字不得与第十五字同。如老杜水色含群动,朝光接太虚。年来频怅望之类。八句俱如是,则不宜一字犯,亦无妨。五大韵为重叠相犯,如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炉。又端坐苦愁思,揽衣起西游。胡与垆愁与游犯,六小韵上十字,中自有韵,如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明与清犯,七傍纽十字中已有田字,不得著寅延字。八正纽十字中,已有壬字,不得著衽任,后四病尤无谓不足道也。白狼槃木夷诗也。夷语有长短,何以五言。盖益部太守代为之也。诸佛经偈梵语也。梵语有长短,何以五言鸠摩罗什。元奘辈增损而就汉也。诸仙诗在汉则汉。在晋则晋,在唐则唐,不应天上变格,乃尔皆其时人伪为之也。道经又有命张良注度人经敕表,其文辞绝,类宋人之下俚者,至官秩亦然可发一笑。张正见诗律法已严于四杰,特作一二拗语,为六朝耳。士衡康乐已于古调中出俳偶,总持孝穆,不能于俳偶中出古思,所谓今之诸侯。又五霸之罪人也。梁元帝诗有落星依远戍,斜月半平林。陈后主有故乡一水隔,风烟两岸通。又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在沈宋集中当为绝唱,隋炀帝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是中唐佳境。
吾览《钟记室诗》:品折衷情,文裁量事,代可为允矣。词亦奕奕发之第。所推源出于何者,恐未尽。然迈凯昉约滥居中品,至魏文不列乎上,曹公屈第乎下,尤为不公。少损连城之价,吾独爱其评子建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嗣宗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灵运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驿奔会越石,善为悽悷之词,自有清拔之气,明远得景阳之诡諔,含茂先之靡嫚。骨节强于谢混,驱迈疾于颜延。总四家而并美,跨两代而孤。出元晖奇章秀句,往往警遒,足使叔源失步明远变色,文通诗体总杂善于摹拟,筋力于王微,成就于谢朓。此数评者赞许,既实措撰尤工。
唐文皇手定中原笼盖一世,而诗语殊无丈夫气。习使之也。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差强人意,然是有意之作,帝京篇可耳。馀者,不免花草点缀,可谓远逊汉武近输曹公。
中宗宴群臣柏梁体,帝首云:润色鸿业寄贤才,又大明御宇临万方和。者,皆莫及然。是上官昭容笔耳内。薛稷云:宗伯秩礼天地开。长宁公主云:鸾鸣凤舞向平阳。太平公主云:无心为子辄求郎。阎朝隐云:著作不休出中肠,差无愧古。
明皇藻艳不过文皇,而骨气胜之。语象则春来津树合,月落戍楼空。语境则马色分朝景,鸡声逐晓风。语气则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语致则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虽使燕许草创,沈宋润色,亦不过此。卢骆王杨号称四杰,词旨华靡,固沿陈隋之遗,骨气翩翩,意象老境超然胜之。五言遂为律家正始,内子安稍近乐府,杨卢尚宗汉魏,宾王长歌虽极浮靡,亦有微瑕,而缀锦贯珠滔滔洪远,故是千秋绝艺荡。子从军献吉改为歌行,遂成雅什。子安诸赋皆歌行也。为歌行则佳为赋则丑。
五言至沈宋始可称律,律为音律,法律,天下无严于是者。知虚实平仄,不得任情而度明矣。二君正是敌手,排律用韵稳妥,事不旁引,情无牵合,当为最胜。摩诘似之,而才小不逮,少陵强力宏蓄开阖排荡,然不无利钝,馀子纷纷未易悉数也。
两谢戏马之什瞻冠群英,沈宋昆明之章问收睿赏。虽才俱匹敌,而境有神至未足,遂概平生也。时小许公有一联,云:二石分河写,双珠代月移。一联亦自工丽,惜全篇不称耳。沈宋中间警联,无一字不敌特,佺期结语是累句中累句之问,结语是佳,句中佳句耳。亦不难辨也。
沈詹事七言律高华胜于宋员外宋,虽微少,亦见一斑歌行觉自陡健。
裴行俭弗取四杰,悬断终始,然亦臆中耳。彼所重王剧王勔苏味道者,一以钩党取族,一以模棱贬窜。区区相位,何益人毛发事,千古肉食,不识丁人,举为谈柄,良可笑也。
杜审言华藻整栗,小让沈宋,而气度高逸,神情圆畅,自是中兴之祖,宜其矜率乃尔。
梅花落处疑残雪一句,便是初唐柳叶开时,任好风非再玩之未有,不以为中晚者,若万楚《五日观伎诗》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真婉丽。有梁陈韵至结语,闻道五丝能续命,却令今日死君家。宋人所不能作,然亦不肯作。于鳞极严刻却收此,吾所不解。又起句西施漫道浣春纱,既与五日无干碧玉。今时斗丽华又不相比。
李杜光燄千古,人人知之。沧浪并极推尊,而不能致辨。元微之独重子美,宋人以为谈柄。近时杨用修为李左袒,轻俊之士往往傅耳。要其所得,俱影响之间。五言古选体,及七言歌行,太白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子美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以奇拔沈雄为贵。其歌行之妙咏之,使人飘扬欲仙者,太白也。使人慷慨激烈,欷歔欲绝者,子美也。选体太白,多露语率语。子美多稚语,累语置之,陶谢间,便觉伧父面目。乃欲使之夺曹氏父子位耶。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圣矣。五七言绝太白神矣。七言歌行圣矣。五言次之,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绝,皆变体间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
十首以前,少陵较难。入百首以后,青莲较易。厌扬之则高,华抑之则沈。实有色、有声、有气、有骨、有味、有态,浓淡深浅奇正,开阖各极其则者,吾不能不伏膺少陵。
高岑一时不易上下,岑气骨不如达夫遒上,而婉缛过之。选体时时入古,岑尤陡健,歌行磊落奇俊,高一起一伏,取是而已,尤为正宗。
五言近体,高岑俱不能佳。七言岑稍浓厚。
摩诘才胜孟襄阳,由工入微,不犯痕迹,所以为佳。间有失点检者,如五言律中,青门白社青,《菰白鸟》一首互用七言律中,暮云空碛时驱马,玉靶角弓珠勒马。两马字覆压。独坐悲双鬓,又云:白发终难变,他诗往往有之,虽不妨白璧,能无少损,连城观者,须略元黄取其神检。孟造思极苦,既成乃得超然之致皮生,撷其佳句,真足配古人第,其句不能出五字,外篇不能出四十字外,此其所短也。
居庸城外猎天骄,一首佳,甚非两马字犯,当足压卷,然两字俱贵难易,或稍可改者,暮云句马字耳。李颀《花宫仙梵物在人亡》二章高适。黄鸟翩翩嗟君,此别二咏张谓星轺计日之句,浩然《县城南面》之篇,不作奇事丽语,以平调行之,却足一唱三叹。
七言绝句,盛唐主气,气完而意不尽,工中晚唐主意,意工而气不甚完,然各有至者,未可以时代优劣也。远公遁迹庐山,岑刻本下,皆云:开山幽居不惟声调不谐,抑意义无取,吾弟懋定以为开士甚妙,盖言昔日远公遁迹之岑,今为开士幽居之地,开士见佛书。盛唐七言律,老杜外,王维李颀岑参耳,李有风调而不甚丽,岑才甚丽而情不足,王差备美。
六朝之末,衰飒甚矣。然其偶俪颇切音响,稍谐一变而雄,遂为唐始,再加整栗,便成沈宋。人知沈宋律家正宗,不知其权舆于三谢,橐钥于陈隋也。诗至大历,高岑王李之徒,号为已盛,然才情所发,偶与境会,了不自知,其堕者,如到来函谷愁中月,归去磻溪梦里山。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非不佳致,隐隐逗漏。钱刘出来至百年,强半仕三已五亩,就荒天一涯便是。长庆以后,手段。吾故曰:衰中有盛,盛中有衰,各含机藏隙盛者,得衰而变之,功在创始,衰者自盛而沿之弊,由趋下。又曰:胜国之败材,乃兴邦之隆干。熙朝之佚事,即衰世之危端,此虽人力,自是天地间阴阳剥复之妙。
摩诘七言律,自应制早朝诸篇外,往往不拘常调,至《酌酒与君》一篇,四联皆用仄法,此是初盛唐所无,尤不可学。凡为摩诘体者,必以意兴发端,神情傅合,浑融疏秀,不见穿凿之迹,顿挫抑扬,自出宫商之表,可耳。虽老杜以歌行入律,亦是变风,不宜多作,作则伤境。
孟襄阳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韦左司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虽格调非正,而语意亦佳。于鳞乃深恶之未敢从也。太白《鹦鹉洲》一篇,效颦黄鹤可厌吴宫晋代。二句亦非作手律,无全盛者,惟得两结耳。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
太白不成语者少,老杜不成语者多。如无食无儿举家闻,若欬之。凡看二公诗,不必病其累句,不必曲为之护正,使瑖瑜不掩,亦是大家。七言排律创自老杜,然亦不得佳,盖七字为句,束以声偶,气力已尽矣。又欲衍之,使长调高则难续,而伤篇调卑则易冗,而伤句合璧,犹可贯珠益艰。
刘随州五言长城如幽州。白日寒语不可多得,惜十章以还,便自雷同不耐检。
张为称白乐天广大教化,主用语流,便使事平妥,固其所长,极有冗易可厌者,少年与元稹角靡逞博意,在警策痛快,晚更作《知足语》千篇一律,诗道未成,慎勿轻看,最能易人心手。
唐人有佳句而不成篇者,如孟浩然微云澹河汉,疏雨滴梧桐。杨汝士昔日兰亭无艳质,此时金谷有高人。尉迟斥夜夜月为青冢镜,年年雪作黑山花。每恨不见入集中,杨用修尝为青冢黑山补一首,终不能称。近顾氏编国雅,乃称为用修得意语,可笑。
刘禹锡作诗欲入饧字,而以六经无之,乃已不知宋之问已用押韵矣。云: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刘用字谨严,乃尔然其答。乐天而有笔底心犹毒,杯前胆不豩。豩呼关反,此何谓也。
款头诗:目连变破船,卫子如厕失猫,白日见鬼,固是谑语,然亦诗之病。
元轻白俗郊寒岛瘦,此是定论。岛诗: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有何佳境。而三年始得,一吟泪流。如并州及三月三十日二绝,乃可耳。又秋风吹渭水,明月满长安,置之盛唐,不复可别。
绝句李益为胜,韩翃次之,权德舆武元衡马戴刘沧五言皆铁中铮铮者,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真不减柳吴兴回乐峰一章,何必王龙标李供奉。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用意工妙至此,可谓绝唱矣。惜为前二句所累,筋骨毕露,令人厌憎。《葡萄美酒》一绝,便是无瑖之璧。盛唐地位不凡,乃尔刘驾马上续残梦境颇佳,下云:马嘶而复惊,遂不成语矣。苏子瞻用其语,下云:不知朝日升,亦未是。至复改为瘦马兀残梦。愈堕恶道。
杜诗善本胜者,如把君诗过目,作把君诗过日愁,对寒云雪满山作愁。对寒云白满山关山,同一照作关山同一点娟娟。戏蝶过闲幔,作娟娟戏蝶过开幔,曾闪朱旗北斗闲,作曾闪朱旗斗北殷,祗缘贫病人须弃。作不知贫病关何事,握节汉臣回作秃。节汉臣回新炊间黄粱,作新炊闻黄粱,又丽人行珠压腰衱稳称身下有,足下何所著,红渠罗袜穿镫银皆泓渟,有妙趣。
王摩诘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岑嘉州娇歌急管,杂青丝银烛金尊。映翠眉使君地主。能相送河尹天明坐,莫辞春城月出人,皆醉野戍花深马。去迟寄声报尔山。翁道今日河南异。昔时苏子瞻我行,日夜见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平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寿州已见白石塔。短棹又转黄茅冈。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天苍茫。八句皆拗体也。然自有唐宋之辨读者,当自得之。
岑参李益诗语不多,而结法撰意雷同者几半,始信少陵如韩淮阴多多益办耳。
宋延清集中灵隐寺一律,见《骆宾王集落花》一歌,见《刘希夷集》所载老僧及害刘事,余已有辨矣。若究其词气格调,则灵隐自当属宋落花,故应归刘。
卢照邻语如衰鬓似秋天。骆宾王语如候月恒持满,寻源屡凿空。绝似老杜。僧皎然著诗式跌宕格二品,一曰越俗,一曰骇俗,内骇俗引王梵志诗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此俗语所不肯道者,何以骇为。杜紫微掊击元白不减霜台之笔,至赋杜秋诗乃全法其遗响,何也。其咏物如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亦可观。
薛徐州诗差胜蔡邕州,其佻矜相类。蔡之讥四皓,曰:如何鬓发霜相似,更出深山定是非。薛之讥孔明曰: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二子功名不终,亦略相等当是口业报。
晚唐诗押二楼字,如山雨欲来风满楼,长笛一声人倚楼,皆佳。又湘潭云尽暮烟出,巴蜀雪消春水来。大是妙境,然读之便知非长庆以前语。
李义山《锦瑟》中二联是丽语,作适怨清和解,甚通。然不解则涉无谓。既解则意味都尽,以此知诗之难也。谢茂秦论诗,五言绝以少陵。日出篱东水,作诗法。又宋人以迟日江山丽为法。此皆学究教小儿号嗄者,若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与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一法,不惟语意之高妙而已。其篇法圆紧中间增一字,不得著一意,不得起结,极斩绝。然中自纾缓,无馀法而有馀味。
王少伯吴姬缓舞留君醉,随意青枫白露寒。缓字与随意照应是句眼,甚佳。
王子安,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与于鳞黄舄一声酒一杯,皆一法,而各自有风致。崔敏重一年又过一年,春百岁曾无百岁。人亦此法也。调稍卑情稍浓。敏重能向花前。几回醉十千沽酒莫辞贫与王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同一可怜意也。翰语爽,敏重语缓,其唤法亦两反。
贾岛三月正当三十日,与顾况野人自爱山中宿,同一法以拙起,唤出巧意,结语俱堪讽咏。
灵武回天功推李郭,椒香犯跸,祸始田崔,是则然矣。不知僖昭困蜀凤时,温李许郑辈得少陵太白一语否,有治世音,有乱世音,有亡国音,故曰:声音之道,与政通也。大力者为之,故足挽回颓运沈几者,知之。亦堪高蹈远引。
宋诗如林和靖《梅花诗》一时传诵,暗香疏影景态,虽佳已落异境,是许浑至语,非开元大历人语,至霜禽粉蝶直五尺童耳。老杜云: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风骨苍然,其次则李群玉。云:玉鳞寂寂飞斜月,素手亭亭对夕阳。大有神采,足为梅花吐气。读子瞻文,见才矣。然似不读书者,读子瞻诗见学矣。然似绝无才者。
唐人诗云:海色晴看雨,钟声夜听潮。至周以言,则云:海色晴看近,钟声夜听长。唐僧诗云:经来白马寺,僧到赤乌年。至皇甫子循则云:地自赤乌分教后,僧同白马赐经时。虽以剽语得名,然犹未见大决撒。独李太白有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句,而黄鲁直更之,曰:人家围橘柚,秋色老梧桐。晁无咎极称之,何也。余谓中只改两字,而丑态毕具,真点金作铁手耳。又有点金成铁者,少陵有句云:昨夜月同行,陈无己则云:勤勤有月与同归。少陵云:暗飞萤自照。陈则曰:飞萤元失照。少陵云:文章千古事。陈则云:文章平日事。少陵云:乾坤一腐儒。陈则云:乾坤著腐儒。少陵云:寒花只暂香。陈则云:寒花只自香。一览可见。
昔人谓崔涂渐与骨肉远转于僮仆,亲远不及王维,孤客亲僮仆固然,然王语虽极简切入选尚未。崔语虽觉支离近体差可,要在自得之。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易安此语虽涉议论,是佳境,出宋人表用修。故峻其掊击,不无矫枉之过。诗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称,广大教化主者,于长庆得一人。曰:白乐天,于元丰得一人焉。曰:苏子瞻。于南渡后得一人,曰:陆务观。为其情事景物之悉备也。然苏之与白尘矣。陆之与苏亦劫也。
严沧浪论诗:至欲如那吒太子,拆骨还父,拆肉还母,及其自运,仅具声响,全乏才情,何也。七言律得一联,云:晴江木落时疑雨,暗浦风多欲上潮。然是许浑境界。又晴暗二字太巧稚,不如别本作空江别浦,差稳。严又云:诗不必太切,余初疑此言,及读子瞻诗,如:诗人老去,孟嘉醉酒,各二联,方知严语之当。又近一老儒尝咏道士号一鹤者,云:赤壁横江过,青城被箭归。使事非不极亲切,而味之殆如嚼蜡耳。
元裕之好问,有《中州集》皆金人诗也。如宇文太学虚中、蔡丞相松年、蔡太常圭党、承旨怀英、周常山昂、赵尚书秉文、王内翰庭筠、其大旨不出苏黄之外,要之直于宋,而伤浅质于元而少情。
胜国之季业诗者,道园以典丽为贵廉。夫以奇崛见推,迨于明兴虞氏多助,大约立赤帜者,二家而已。才情之美,无过季迪。声气之雄,次及伯温。当是时孟载景文子高辈,实为之羽翼,而谈者尚以元习短之。谓辞美于宋,所乏老苍格不及唐,仅窥季晚,然是二三君子,工力深重,风调谐美,不得中行,犹称殆。庶翩翩乎,一时之选也。乐代熙朝风不在下斥,沈思于宇外。摭流景于目前,志逞则滔滔大篇,尚裁则寂寂数语。武陵人之不知有晋,夜郎王之汉孰与大,非虚语也。其后成弘之际,颇有俊民,稍见一班,号为巨擘。然趣不及古,中道便止,搜不入深,遇境随就,即事分题一,唯拙速和章累押,无患才多,北地矫之,信阳嗣起,昌谷上翼庭实,下毗敦古昉。自建安掞华止于三谢,长歌取裁李杜近体定轨,开元一扫叔季之风。遂窥正始之途,天地再辟,日月为朗,讵不美哉。然而正变云扰剽拟雷同,信阳之舍筏,不免良箴。北地之效颦,宁无私议以故嘉靖之季尚辞者,酝风云而成月露。存理者,扶感遇而敚咏。怀喜华者,敷藻于景龙。畏深者,信情于元和。亦自斐然,不妨名世第感遇,无文月露,无质景龙之境,既狭元和之蹊,太广浸淫诸派,溷为下流中兴之功,则济南为大矣。今天下人握夜光,途遵上乘,然不免邯郸之步,无复合浦之还。则以深造之力微,自得之趣寡。诗云:有物有则,又曰:无声无臭,昔人有步趍华相国者,以为形迹之外,学之去之弥远。又人学书日临兰亭一帖,有规之者,云:此从门而入,必不成书道,然则情景妙合,风格自上不为古役,不堕蹊径者最也。随质成分,随分成诣,门户既立,声实可观者,次也。或名为闰,继实则盗魁,外堪皮相,中乃肤立,以此言家,久必败矣。
汤惠休、谢琨、沈约、钟嵘、张说、刘次庄、张芸叟、郑厚敖、陶孙松、雪斋于诗人,俱有评拟。大约因袁昂评书之论,而摸仿之耳。其宋人自相标榜不足准,则吾独爱汤惠休所云:初日芙蕖。沈约云:弹丸脱手。钟嵘云:宛转清便如流风白雪。点缀映媚如落花在草。其次则张芸叟云:春服乍成酦醅初熟,登山临水,竟日忘归。郑厚云:秋蛩草根春莺柳,阴不必尽当。而语颇造微。松雪斋不知为何人,大似不知诗者。
高季迪如射雕胡儿伉健急利,往往命中。又如燕姬靓妆巧笑,便辟刘伯温如刘宋好武诸王事,力既称服艺;华整见王谢衣冠,子弟不免低眉。袁可潜如:师手鸣琴流利,有情高山尚远。刘子高如雨中素馨,虽复嫣然,不作寒梅老树风骨。杨孟载如西湖柳枝绰约近人情,至之语风雅扫地。汪朝宗如胡琴羌管,虽非太常乐,琅琅有致。徐幼文、张来仪、如乡士女有质有情而乏体度。孙伯融如新就衔马步骤未熟时见轻快。孙仲衍如豪富儿入少年场,轻脱自好浦长源。林子羽如小乘法中作论师,生天则可成佛甚遥。解大绅如河朔大侠须髯戟,张与之周旋酒肉。伧父杨东里如流水平桥粗成小,致曾子启如封。节度募兵东征,鲜华杂沓,精骑殊少。汤公让刘原济如淮阴,少年斗健作啖人状,刘钦谟如村女簪花秾艳羞涩,止得各半夏正。夫如乡啬,夫衣绣见达官,虽复整饬,时露本态。李西涯如陂塘秋潦汪洋淡沲,而易见底里。谢方石如乡里社塾师日,作小儿号嗄。吴匏庵如学究出身人,虽复閒雅,不脱酸习,沈启南如老农老圃无非实际,但多俚辞。陈公甫如学禅家偶得一自然语,谓为游戏。三昧庄孔阳佳处,不必言恶处,如村巫降神,里老骂坐。陆鼎仪如吃人作雅语,多在咽喉间。张亨父如作劳人唱歌滔滔中,俗子耳。张静之如小棹急流一瞬而过,无复雅观。杨文襄如老弋阳伎发喉甚便,而多鼻音,不复见调桑。民怿如洛阳,博徒家无担石,一掷百万。林待用如太湖中顽石,非不具微致无,乃痴重何。乔希大如汉官出临远郡,亦自粗具威仪。祝希哲如盲贾人张肆,颇有珍玩,位置总杂不堪。蔡九逵如灌莽中蔷薇,汀际小鸟时复娟。然一览而已。王敬夫如汉武求仙欲根正,染时复遇之,终非实境。石少保如披沙拣金时时见,宝文徵仲如仕女淡妆。维摩坐语,又如小阁疏窗位置多雅,而眼境易穷。康德涵如靖康中宰相非不处贵,恇扰粗率无大处分。蒋子云如:白蜡糖看似甘美,不堪咀嚼。王钦佩如:小女儿带花学作软丽。唐虞佐如:苦行头陀,终少元解。王子衡如:外国人投唐武将坐禅,威仪解悟中,不免露抗浪本色。熊士选如:寒蝉乍鸣,疏林早秋,非不清楚。恨乏他致。张琦如:夜蛙鸣露,自极声致。然不脱淤泥中。唐伯虎如:乞儿唱莲花乐,其少时亦复玉楼金埒。边庭实如:洛阳名园处处绮卉,不必尽称姚魏。又如五陵裘马千金少年,顾华玉如春。原尽花萎蘼不少。刘元瑞如:闽人强作齐语,多不辨。朱升之如:桓宣武似刘司空,无所不恨殷。近夫如越兵纵横江淮间,终不成霸王。新建如:长爪梵志彼法中铮铮动人。陆子渊如:入赀官作文语雅步,虽自有馀,未脱本来面目。郑继之如:冰凌石骨质劲、不华,又如天宝父老谈丧乱事,皆实际时时感慨。孟望之如:贫措大置酒寒酸,淡泊然不至腥膻。黄勉之如:假山池虽尔华整,大费人力。高子业如:高山鼓琴沈思,忽往木叶尽。脱石气自青。又如:卫洗马言愁憔悴,婉笃令人心折。薛君采如:宋人玉叶几夺天巧。又如倩女临池,疏花独笑。胡孝思如:骄儿郎爱吴音,兴到即讴,不必合板。马仲房如:程卫尉屯西,宫斥堠精严甲杖雄整,而士乏乐用之气。丰道生如:沙苑马驽骏,相半恣情驰骋,中多败蹶。王舜夫如:败铁网取珊瑚,用力坚深,得宝自少。孙太初如:雪夜偏师间道入蔡。又如鸣蜩伏蚓声振月,露体滞泥壤。施子羽如:寒鸦数点,流水孤村。惜其景物,萧条迫晚意尽。王履吉如:乡少年久游都会,风流详雅而不尽脱本来面目。又似扬州大宴,虽鲑珍水陆,而时有宿味。常明卿如:沙苑儿驹骄嘶,自赏未谐步骤。张文隐如:药铸鼎灿烂惊人,终乏古雅。王稚钦如:良马走坂,美女舞竿,五言尤自长城。陈约之如:青楼小女,月下箜篌,初取闲适,终成凄楚。又如过雨残荷虽尔衰落,嫣然有态。杨用修如:暴富儿郎,铜山金埒,不晓吃饭著衣。李之中如:刁家奴,煇赫车马施散金帛,原非己物。廖鸣吾如:新决渠浮楚浊泥,一瞬皆下。皇甫子安如:玉盘露屑清雅绝,人惜轻缣短幅不堪裁剪。袁永之如:王谢门中贵子弟,动止可观。黄才伯如:紫瑛石大似靺鞨,晚年不无可恨。周以言如:中智芘刍,虽乏根具,不至出小乘语。施平叔如:小邑民筑室,器物俱完。张以言如:甘州石斗色泽似玉,肤理粗漫。胡承之如:病措大习白猿公。术操舞如:度击刺未堪。华子潜如:盘石疏林清溪短棹,虽在秋冬之际,不废枫橘。张孟独如:骂阵兵嗔目揎袖,果势壮往。张愈光如:拙匠琢山骨斧凿宛然。又如束铜锢腹满中外道。汤子重如:乡三老入城,威仪举举,终少华冶态。傅汝舟如:言法华作风话。凡多圣少。乔景叔如:清泉放溜,新月挂树,然此景殊少,不耐纵观。蔡子木如:骄女织流黄,不知丝理强自斐然。王道思如:惊弋宿鸟扑刺遒迅,殊愧幽閒之状。许伯诚如:贾胡子作狎游,随事挥散,无论中节。陈羽伯如:东市倡慕青楼价微,傅粉泽强工颦笑。王允宁如:马服子陈师自作奇正,不得兵法。又如项王呕呕未了,忽发喑呜。徐昌谷如:白云自流,山泉泠然,残雪在地,掩映新月。又如飞天仙人偶游下界,不染尘俗。何仲默如:朝霞点水,芙蕖试风。又如西施毛嫱毋论才艺,却扇一顾粉黛无色。李献吉如:金鳷擘天,神龙戏海。又如韩信用兵,众寡如意,排荡莫测。李于鳞如:峨眉积雪,阆风蒸霞,高华气色罕见,其比又如大商舶明珠,异宝贵堪敌国。下者亦是木难火齐。宗子相如:渥洼神驹,日可千里。未免齧决之累。又如华山道士,语语烟霞,非人间事。梁公实如:绿野山池,繁雅匀适。又如汉司隶衣冠,令人惊羡,但非全盛仪物。吴峻伯如子阳在蜀,亦具威仪。又如初地人见声闻,则近入大乘则远。冯汝行如:幽州马行客,虽见伉俍,殊乏都雅。冯汝言如:晋人评会稽王有远体,而无远神。张茂参如:荒伧度江揖让简略,故是中原门第。卢少楩如:翩翩浊世佳公子,轻俊自肆。朱子价如:高坐道人,衩衣蹑屐,忽发胡语。陈鸣野如:子玉兵过三百乘则败。彭孔嘉如:光禄宴使臣,饾饤详整,而中多宿物。徐汝思如:初调鹰见击鸷,故难获鲜。黄淳父如:北里名姬作酒纠。才色既自可观,时出俊语,为客所赏。谢茂秦如:大官旧庖为小邑设宴,虽食馔非奇而饾饤不苟。魏顺甫如:黄梅山人,谈上乘纵未透汗,不失门宗。
杨用修云: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韵语纪时事,谓之诗史。鄙哉。宋人之见,不足以论诗也。夫六经各有体,易以道阴阳,书以道政事。诗以道性情。春秋以道名,分世之所谓史者。左记言,右记事,古之《尚书》、《春秋》也。若诗者,其体其旨与易书春秋判然矣。三百篇皆纳情合性,而归之道德也。然未尝有道德字也。未尝有道德性情句也。二南者,修身齐家,其旨也。然其言琴瑟钟鼓,荇菜芣苢,夭桃秾李,雀角鼠牙,何尝有修身齐家字耶。皆意在言外,使人自悟。至于变风变雅,尤其含蓄。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如刺淫乱,则曰:雍雍鸣雁,旭日始旦,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悯流民,则曰:鸿雁于飞哀鸣嗷嗷,不必曰:千家今有百家存也。伤暴敛则曰:维南有箕载翕,其舌不必曰:哀哀寡妇诛求尽也。叙饥荒则曰:牂羊羵首三星在罶。不必曰:但有牙齿存,可堪皮骨乾也。杜诗之含蓄蕴藉者,盖亦多矣。宋人不能学之。至于直陈时事,类于讦讪,乃其下乘末脚,而宋人拾以为己宝,又撰出诗史二字,以误后人。如诗可兼史,则《尚书》、《春秋》可以并省。又如今俗卦气歌纳甲歌兼阴阳而道之,谓之诗易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