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明伦汇编宫闱典
第一百二十五卷目录
宦寺部总论二
大学衍义〈内臣忠谨之福 内臣预政之祸〉
日知录〈阍人寺人〉
大学衍义〈内臣忠谨之福 内臣预政之祸〉
日知录〈阍人寺人〉
宫闱典第一百二十五卷
宦寺部总论二
《大学衍义》《内臣忠谨之福》
《春秋左氏传》:僖公二十四年,晋文公既入吕郤畏偪,将焚公宫,而弑晋侯,寺人披请见,公使让之,且辞焉。曰:蒲城之役,君命一宿,女即至,其后余从狄君以田渭滨,女为惠公来求杀余,命女三宿,女中宿至,虽有君命,何其速也。夫袪犹在,女其行乎,对曰:臣谓君之入也。其知之,若犹未也。又将及难,君命无二,古之制也。除君之恶,唯力是视,蒲人狄人,余何有焉。今君即位,其无蒲狄乎,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君若易之,何辱命焉。行者甚众,岂惟刑臣,公见之,以难告,三月,晋侯潜会秦伯于王城,己丑,晦,公宫火,瑕甥,郤芮,不获公,乃如河上,秦伯诱而杀之。臣按:披可谓知君臣之义矣。方献惠时,重耳为公子,在外。公使伐焉。若披有二心于重耳,岂得为忠。丁公为项羽将,而私汉王,终以被戮。汉景帝为太子,而召卫绾,绾不往,以此见褒。披惟知此义,是以事献惠时,知有献惠而不知有文公。及文公既入,即吾君也。有难而不以告,又岂得为忠乎。文公见之,遂免于难。观其言曰:君命无二,古之制也。除君之恶,唯力是视。非贤而能之乎。此不惟内臣所当法,凡为人臣,皆所当法也。
汉元帝时,史游为黄门令,勤心纳忠,有所补益。
臣按:《汉艺文志》游有所著《急就篇》行于世,方是时,石显以中人筦执枢机,肆为奸慝,而游乃勤心纳忠,有所裨益,可谓贤矣。显虽叨权窃宠,卒不免窜流以死,千载之下,读其传者,犹唾詈之。而游于侍从之暇,优游翰墨,著为《小学》之书,有补世用,身保宠禄,名垂方来,岂不美哉,岂不美哉。
顺帝时,中常侍良贺清俭退厚,位至大长秋。阳嘉中,诏公卿举武猛,贺独无所荐。帝问其故,对曰:臣生自草茅,长于宫掖,既无知人之明,又未尝交接士类。昔卫鞅因景监以见,有识知其不终。今得臣举者,匪荣伊辱。固辞之。
臣按:晋文公得原,难其守,问于寺人勃鞮,以𢌿赵衰。夫衰,贤者也。举而得贤,则勃鞮亦贤也。后之议者,犹以为讥。盖中臣之职,承侍左右,从容纳忠,可也。而荐引人才,则非其职矣。良贺能以景监荐商鞅为非,自谓得臣举者,匪荣伊辱,贤矣哉。后之中臣,盖有援引小人,使预机政,相与表里,以成其奸者,皆贺之罪人也。
吕强少以宦官为小黄门,再迁中常侍。为人清忠奉公。灵帝时,例封宦者,以强为都乡侯。强辞让恳恻,固不敢当,帝乃听之。因上疏陈事曰:诸侯上象四七,下裂茅土,高祖重约非功臣不侯,所以重天爵明劝戒也。中常侍曹节、王甫、张让等,并为列侯。宦官祐薄,品卑人贱,谗谄媚主,佞邪徼宠,疾妒忠良。而陛下不悟,妄授茅土,开国承家,小人是用。阴阳乖刺,罔不由兹。又后宫綵女数千,衣食之费,日数百金。民有饥色,而莫之恤。宫女无用,填积后庭,岂无忧怨。又今外戚四姓贵倖之家,及中官公族无功德者,造起馆舍,凡有万数,楼阁连接,丹青素垩,雕刻之费,不可单言。丧葬踰制,奢丽过礼,竞相放效。谷梁传曰:财尽则怨,力尽则怼。师旷曰:梁柱衣绣,民无褐衣;池有弃酒,士有渴死;厩马秣粟,民有饥色。此之谓也。又前召议郎蔡邕对问于金商门。邕不敢怀道迷国,切言极对。陛下不密其言,至令宣露,群邪膏唇拭舌,竞欲咀嚼。造作飞条。陛下曲受诽谤,致邕刑罪,室家徙放,老幼流离,岂不负忠臣哉。今群臣以邕为戒,上畏不测之难,下惧剑客之害,臣知朝廷不复闻忠言矣。太尉段颎,武勇冠世,习于边事,而为司隶校尉杨球所诬,一身既毙,妻子远播。天下惆怅,功臣失望。宜徵邕更授任,反颎家属,则忠正路开,众怨以弭矣。帝知其忠而不能用。时帝多蓄私藏,收天下之珍,每郡国贡献,先输中署。强上疏谏,不省。黄巾贼起,帝问所宜施行。强欲先诛左右贪浊者,大赦党人,料简刺史、二千石能否。帝纳之,乃先赦党人。诸常侍人人求退,又各自徵还家亲子弟在州郡者。中常侍赵忠等遂共搆强,云与党人共议朝廷,数读霍光传。帝不悦,使中黄门持兵召强。强怒曰:吾死,乱起矣。丈夫欲尽忠国家,岂能对狱吏乎。遂自杀。
臣按:吕强虽处内侍之官,而有直臣之节。使当时处以大长秋之任,必能振起纲维,肃清宫省,使同类者相观而化,皆为忠良。而所事之主,适皆昏庸,凡所开陈,一不之用。乃以谗诬交缔,陷之刑网。观其慷慨就死,略无惴惧之意。可谓烈丈夫矣。或谓强之所职,非谏争也。而乃譊譊不已,毋乃侵官乎。是不然,古者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工犹可谏,况内侍乎。巷伯刺谗之诗,亦寺人所作也。特不当招权挠政,然后为侵官尔。强虽坐直言以死,而千载之下,仰其芬烈,视彼同时,诸貂珰辈,卖弄威福,取快一时,终不免于大僇者。凤凰鸱鸮,相去远矣。
唐刘贞亮,本俱氏,名文珍,冒所养父,改焉。性忠强,识义理。顺宗立,淹痼弗能朝,惟李忠言、牛美人侍。美人以帝旨付忠言,忠言授之王叔文,叔文与柳宗元等裁定,然后下中书。忠言素懦谨,每见叔文与论事,无敢异同,唯贞亮乃与之争。又恶朋党炽结,因与中人刘光琦、薛文珍等同劝帝立广陵王为太子监国,帝纳其奏,贞亮召学士卫次公、郑絪等至金銮殿草定制诏。太子已立,尽逐叔文党,委政大臣,议者美其忠。宪宗之立,贞亮为有功,然终身无所宠假。
臣按:刘贞亮之忠,不减吕强。至其排去奸邪之党,请立英明之嗣,有功于唐之社稷,又非强所及矣。自昔人臣,凡与援立者,莫不以定策元勋自诡,怙权徼宠,虽以霍光之贤,有不免焉。贞亮,内臣也。既居近密,又著勋劳,而乃退然自处,委政庙堂,无秋毫侵紊,岂不贤哉。帝之立,贞亮有功,而终身无所宠。假宪宗,岂少恩者耶。霍氏之诛,正以宠过而骄之故。宪宗于贞亮,无所假者,乃所以全之欤。君臣之道,于是乎两得之矣。
马存亮,元和时,知内侍省事,进左神策中尉。军所籍凡十馀万,存亮料柬尤精,伍无罢士,部无冗员。敬宗初,染署工张韶与卜者苏元明善,元明曰:吾尝为子卜,当御殿食,我与焉。吾闻上昼夜猎,出入无度,可图也。韶每输染材入宫,卫士弗呵也。乃阴结诸工百馀人,匿兵车中若输材者,入右银台门,约昏夜为变。有诘其载者,韶谓谋觉,杀其人,出兵大呼成列。时帝击毬清思殿,惊,将幸右神策。或曰:贼入宫,不知众寡,道远可虞,不如入左军,近且速。从之。初,帝尝宠右军中尉梁守谦,每游幸;两军角胜,帝多欲右胜,而左军以为望。至是,存亮出迎,捧帝足泣,负而入。以五百骑往迎二太后,比至,而贼已斩关入清思殿,仗士拒之,不胜。存亮遣左神策大将军康艺全、右神策大将军康志睦等率骑兵讨贼,射韶及元明皆死。迟明,尽捕乱党,左右军清宫,车驾还。群臣诣延明门见天子。存亮于一时功最高,乃推委权势,求淮南监军。
太和中,中尉王守澄诬宰相宋申锡谋立漳王凑,上甚怒。守澄欲即遣二百骑屠申锡家,存亮固争曰:如此则京城自乱矣,宜召他相议其事。守澄乃止,后致仕。存亮逮事德宗,更六朝,资端畏,善训士。唐世中人以忠谨称者,唯存亮、西门季元、严遵美三人而已。
唐史臣曰:楚郧公辛不敢雠君而忘父冤,昭悯之世,两军宠遇有厚薄,而卒用存亮夷难,功莫及者。自古忠臣出于疏弃不用,盖多矣。存亮岂通记书道理之人邪。何其识君臣大义明,甚不尸大劳,畏权处外,又愈贤矣。
臣按:存亮以一身捍人主之难,可谓忠矣。又以一言全宋申锡阖门之命,不几于仁乎。呜呼,贤哉。
严遵美历左军容使,尝叹曰:北司供奉官以胯衫给事,今执笏,过矣。枢密使无听事,唯三楹舍藏书而已,今堂状帖黄决事,此杨复恭夺宰相权之过也。盖疾时中官肆横云。后从昭帝迁凤翔,求致仕,后徵为两军中尉,遵美曰:一军尚不可为,况两军乎。固辞不起,隐青城山,年八十馀卒。
臣按:严遵美之为人,知分义,明去就,盖贤者也。方其时,为枢密使,为中尉者,鲜不以怙权宠致覆败。独遵美抗冥鸿之志,投簪绂,隐山林,以寿考终。非贤而能之乎。臣是以表而出之。
以上论内臣忠谨之福,臣按欧阳修作《五代史》,记叙后唐张承业本末,谓其事甚伟,反覆称道之。迹其本末,如修言不谬。顾其时与事,有不可为后法者。故略之。
《内臣预政之祸》
《春秋左氏传》:僖二年,齐寺人貂始漏师于多鱼。杜预曰:寺人,内奄官竖貂也。齐桓多嬖宠,内则如夫人者六人,外则幸竖貂、易牙等,终以此乱国。传言貂于此始擅贵宠,漏泄桓公军事,为齐乱张本。臣按:内臣之预军政,自此始。方其时,管仲相桓公,霸诸侯,功烈赫然。而祸乱之本,已潜伏于闺闼中,曾莫之察。故圣人作《易》,以勿用取女为戒。其有旨哉。
秦赵高者,生而隐宫。始皇闻其强力,通于狱法,拜中
车府令。使教胡亥决狱。胡亥幸之,高有罪,始皇使蒙毅治之。毅坐高法当死,始皇以高敏于事,赦之,复其官。二世即位,赵高说以严法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诛灭。大臣及宗室更为法律务益刻深。
《汉宦官传序》曰:《易》曰:天垂象,圣人则之。宦者四星,在皇位之侧,故周礼置官,亦备其数。阍者守中门之禁,寺人掌王宫之戒。其来尚矣。汉袭秦制,置中常侍官。然亦用士人,以参其选,皆银珰左貂,给事殿省。及高后称制,乃以张卿为大谒者,出入卧内,受宣诏命。文帝时,有赵谈、北宫伯子,颇见亲倖。至武帝,数宴后庭,或潜游离馆,故请奏机事,多以宦人主之。中兴之初,宦官悉用阉人,不复杂调他士。永平中,始置员,中常侍四人,小黄门十人。和帝即阼幼弱,而窦宪兄弟专总权威,内外臣僚,莫由亲接,所与居者,惟阉宦而已。故郑众得专谋禁中,终除大憝,遂享分土之封,超登宫卿之位。于是中官始盛焉。委用渐大,而其员稍增,中常侍至有十人,小黄门二十人,改以金珰右貂,兼领卿署之职。邓后以女主临政,不得不委用刑人,寄之国命。手握王爵,口含天宪,非复掖庭永巷之职,闺牖房闼之任也。其后孙程定立顺之功,曹腾参建桓之策,续以五侯合谋,梁冀受钺,迹因公正,恩固主心,故中外服从,上下屏气。举动回山海,呼吸变霜露。阿旨曲求,则光宠三族;直情忤旨,则惨夷五宗。汉之纲纪大乱矣。若夫高冠长剑,纡朱怀金者,布满宫闱;苴茅分虎,南面臣人者,盖以十数。皆剥割萌𥟖,竞恣奢欲。同敝相济,故其徒有繁,败国蠹政,不可单书。所以海内嗟毒,志士穷栖,寇剧缘间,摇乱区夏。因复大考钩党,转相诬染。凡称善士,莫不离被灾毒。窦武、何进,位崇戚近,乘九服之嚣怨,协群英之势力,而以疑留不断,至于殄败。斯亦运之极乎。虽袁绍龚行,芟夷无馀,然以暴易乱,亦何云及。自曹腾说梁冀,竟立昏弱。魏武因之,遂迁龟鼎。所谓君以此始,必以此终,信乎其然矣。
和帝永元中,窦宪兄弟专权,帝以朝臣上下莫不附宪,独中常侍郑众不事豪党,遂与定议诛宪,郑众迁大长秋。帝策勋班赏,每辞多受少,帝由是贤之。尝与议论政事。宦官用权,自此始矣。
臣按:此东汉内臣预政之始。众之为人,虽贤于其徒,然开端作俑,终为汉世大患。岂非孝和之罪哉。
安帝永初元年,太尉徐防以灾异、寇贼策免。司空尹勤以雨水漂流策免。
仲长统昌言曰:光武愠数世之失权,忿强臣之窃命,矫枉过正,虽置三公,事归台阁。三公之职,备员而已。政有不治,犹加谴责,而权移外戚之家,宠被近习之儒,亲其党类,用其私人,内充京师,外布列郡,颠倒贤愚,贸易迁举,疲驽守境,贪残牧民,怨气并作,阴阳失和。此戚宦之臣所致然也。反策让三公,至于死免,可谓噭号泣血者矣。昔文帝之邓通,可谓宠爱,而犹展申屠嘉之志,见任如此,何患于左右小臣哉。近世戚宦,请托不行,立能陷人于不测之祸。恶可得而弹正哉。
二年,太尉杨震数论中常侍樊丰等罪,为所谮,罢为庶人,饮酖卒。
臣按:是时宦官能谮杀大臣,其权又盛于永元矣。
安帝崩,阎太后临朝,欲久专国政,迎北乡侯懿为嗣,济阴王以废黜,不得上殿亲临,悲号不食。未几,北乡侯病笃。中常侍孙程谓济阴王谒长者长兴渠曰:王以嫡统,本无失德,先帝用谗,遂至废黜。若北乡侯不起,相与共断江京、阎显,事无不成者。渠然之。北乡侯薨。显白太后秘不发丧,而更徵诸王子,闭宫门,屯兵自守。程等聚谋迎济阴王即位,收阎显等诛之。封孙程等皆为列侯,程食邑万户,是为十九侯。
臣按:宦官至是以立君之功,封侯者十九人,则其权又盛于永初矣。
顺帝阳嘉二年夏六月丁丑,洛阳宣德亭地折长八十五丈,帝引公卿所举敦朴之士使之对策,及特问以当世之敝,为政所宜。李固对曰:诏书所以禁侍中尚书中臣子弟不得为吏察孝廉者,以秉威权,容请托故也。而中常侍在日月之侧,声势振天下,子弟禄任,曾无限极。虽外托谦默,不干州郡,而谄伪之徒,望风进举。今可为设常禁,同之中臣。又宜罢退宦官,去其权重,裁置常侍二人,方直有德者,省事左右;小黄门五人,才智闲雅者,给事殿中。如此,则论事厌塞,升平可致也。上览众对,以李固为第一,诸常侍叩头谢罪,朝廷肃然。以固为议郎。宦官疾之,作为飞章以陷其罪,事从中下。久乃得释,出为洛令。固弃官,归汉中。四年春二月,初听中官得以养子袭爵。初帝之复位,宦官之力也,由是有宠,参与政事。御史张纲上书曰:窃寻文、明二帝,德化尤盛。中官常侍不过两人,近倖赏赐裁满数金,惜费重民,故家给人足。而顷者以来,无功小人皆有官爵,非爱民重器,承天顺道者也。书奏不省。
臣按:宦官权宠,至此愈盛。李固言之而获罪,张纲言之而不省。其渐将有不可制者矣。
桓帝延熹元年,帝召小黄门史唐衡、中常侍单超、小黄门史左悹、中常侍徐璜、黄门令具瑗等五人,共定议,诛梁冀。诏赏诛冀之功,封单超、徐璜、具瑗、左悹、唐衡皆为侯,超食二万户,璜等各万馀户,世谓之五侯。仍以悹、衡为中常侍。自是权势专归宦官矣。五侯尤贪纵,倾动内外。时灾异数见,白马令李云露布上言,移副三府,曰:梁冀虽持权专擅,虐流天下,今以罪行诛,犹召家臣扼杀之耳。而猥封谋臣万户以上,高祖闻之,得无见非。西北列将,得无解体。孔子曰:帝者,谛也。今官位错乱,小人谄进,财货公行,政化日损,尺一拜用不经御省。是帝欲不谛乎。帝得奏震怒,下有司逮云,诏尚书都护剑戟送黄门北寺狱,使中常侍管霸与御史廷尉杂考之。时弘农五官掾杜众伤云以忠谏获罪,上书愿与云同日死。帝愈怒,遂并下廷尉。皆死狱中。于是嬖宠益横。
臣按:桓帝因宦侍而杀直臣,又并杀其论救者。于是亡国之兆见矣。
三年,尚书朱穆疾宦官恣横。上疏曰:按汉故事,中常侍参选士人。建武以后,乃悉用宦者。自延平以来,浸益贵盛,假貂珰之饰,处常伯之任,天朝政事,一更其手,权倾海内,宠贵无极,子弟亲戚,并荷荣任,放滥莫能禁禦。穷破天下,空竭小民。愚臣以为可悉罢省,遵复往初,更选海内清淳之士,明达国体者,以补其处。即兆庶黎萌蒙被圣化矣。帝不纳。后穆因进见,复口陈曰:臣闻汉家旧典,置侍中、中常侍各一人,省尚书事,黄门侍郎一人,传发书奏,皆用姓族。自和熹太后以女主称制,不接公卿,乃以阉人为常侍,小黄门通命两宫。自此以来,权倾人主,穷困天下。宜皆罢遣,博选耆儒宿德,与参政事。帝怒,不应。穆伏不肯起。左右传出,良久乃趋而去。自此中官数因事称诏诋毁之。穆素刚,不得意,居无几,愤懑发疽,卒。
臣按:桓帝宠宦孺而抑忠良,李云、杜众以此死于前,朱穆又以是死于后。亡国之政日促矣。
初,帝为蠡吾侯,受学于甘陵周福,及即位,擢福为尚书。时同郡河南尹房植有名当朝,乡人为之谣曰: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二家宾客,互相讥揣,遂各树朋徒,渐成尤隙,由是甘陵有南北部,党人之议,自此始矣。汝南太守宗资以范滂为功曹,南阳太守成琎以岑晊为功曹,皆委心听任使之,裒善纠违,肃清朝府。滂尤刚劲,疾恶如雠。滂甥李颂素无行,中常侍唐衡以属资资用为吏,滂寝而不召,郡中中人莫不怨之。宛有富贾张汎者,与后宫有亲,又善雕镂玩好之物,颇以赂遗中官,以此得显位,用势纵横。晊劝琎收捕汎等,既而遇赦,琎竟诛之。小黄门赵津贪横放恣,为一县巨患,太原太守刘瓆使郡吏王允讨捕,亦于赦,后杀之。于是中常侍侯览使张汎妻上书讼冤,宦官因缘谮诉琎、瓆,帝大怒,徵琎、瓆皆下狱。有司承旨,奏琎等罪当弃韨。太傅陈蕃等共请琎、瓆等罪,帝不悦。有司劾奏之。蕃乃独上疏曰:寇贼在外,四支之疾;内政不理,心腹之患。前梁氏五侯,毒遍海内,天启圣意,收而戮之,天下之议,冀当小平。明鉴未远,覆车如昨,而近习之权,复相扇结。小黄门赵津、大滑张泛等,肆行贪虐,奸媚左右,前太原太守刘瓆、南阳太守成琎,纠而戮之。虽言赦后不当诛杀,原其诚心,在乎去恶。而小人道长,营惑圣听,遂使天威为之发怒。必加刑谪,已为过甚,况乃重罚,令伏欧刀乎。昔丞相申屠嘉召责邓通,雒阳令董宣折辱公主,而文帝从而请之,光武加以重赏,未闻二臣有专命之诛。而今左右群竖,恶伤党类,妄相交搆,致此刑谴。闻臣是言,当复啼诉。陛下深宜割塞近习豫政之源,引纳尚书朝省之士,简练清高,斥黜佞邪。如是天和于上,地洽于下,休祯符瑞,岂远乎哉。帝不纳。宦官由此疾蕃弥甚,琎、瓆竟死狱中,琎、瓆素刚直,有经术知名,当时故天下惜之。
河内张成善风角,推占当赦,教子杀人。司隶李膺,督促收捕,既而逢宥获免,膺愈怀忿疾,竟案杀之。成素以方伎交通宦官,帝亦颇信其占。宦官教成子弟牢修上书告膺等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于是天子震怒,班下郡国,逮捕党人,布告天下,使同忿疾。案经三府,太尉陈蕃郤之。曰:今所案者,皆海内人誉,忧国忠公之臣。此等犹将十世宥也,岂有罪名不章而致收掠者乎。不肯平署。帝愈怒,遂下膺等于黄门北寺狱。其辞所连及太仆杜密、御史中丞陈翔及陈寔、范滂之徒二百馀人,或逃遁不获,皆悬金购募。使者四出相望。陈蕃复上书极谏,帝讳其言切,托以蕃辟召非人,策免之。永康元年,陈蕃既免,朝臣震栗,莫敢复为党人言者。贾彪曰:吾不西行,大祸不解。乃入雒阳,说城门校尉窦武,上疏曰:陛下即位以来,未闻善政。常侍黄门竞行谲诈,妄爵非人。伏寻西京,佞臣执政,终丧天下。今不虑前事之失,复寻覆车之轨,臣恐二世之难,必将复及,赵高之变,不朝则夕。近者奸臣牢修,造设党议,遂收前司隶校尉李膺等逮考,及数百人,旷年拘录,事无效验。臣惟膺等建忠抗节,志经王室,此诚陛下稷、卨、伊、吕之佐,而虚为奸臣贼子之所诬枉,天下寒心,海内失望。惟陛下留神澄省,时见理出,以厌人鬼喁喁之心。如此,咎徵可消,天应可待。书奏,因以病上还城门校尉、槐里侯印绶。霍谞亦为表请。帝意稍解。使中常侍王甫就狱讯党人,范滂等皆三木囊头,暴于阶下。甫以次辨诘曰:卿等更相拔举,迭为唇齿,其意如何。滂曰:仲尼之言,见善如不及,见恶如探汤。滂欲使善善同其清,恶恶同其污,谓王政之所愿闻,不悟更以为党。古之修善,自求多福;今之修善,身陷大戮。身死之日,愿埋滂于首阳山侧,上不负皇天,下不愧夷、齐。甫悯然为之改容。乃得并解桎梏。李膺等又多引宦官子弟,宦官惧,请帝以天时宜赦。六月庚申,赦天下改元党人二百馀人,皆归田里,书名三府,禁锢终身。
臣按:党议之兴,本由成琎杀张泛、刘瓆杀赵津,尔奸豪骄恣,为民蟊贼,二千石举职奉法,按而诛之,亦何罪之。有桓帝以嬖近之谮,暴兴大狱,举天下善士,一网而空之。使非宦官自为身谋,力请宜赦,则二百馀人者,皆为东韨之鬼矣。然则帝非宥党人,乃宥宦官也。然犹书名三府,禁锢终身,自古大无道之世,所未有也。
灵帝建宁元年,以城门校尉窦武为大将军,前太尉陈蕃为太傅,与武及司徒胡广参录尚书事。己亥,解渎亭侯宏至即皇帝位。初窦太后之立也,陈蕃有力焉。及临朝,政无大小皆委于蕃。蕃与窦武,同心戮力,以奖王室。徵天下名贤李膺、杜密、尹勋、刘瑜等皆列于朝廷,与共参政事,于是天下之士,莫不延颈想望太平。而帝乳母赵娆及诸女尚书,旦夕在太后侧,中常侍曹节、王甫等共相朋结,谄事太后。太后信之,故出诏命,有所封拜。蕃、武疾之,尝共会朝堂,蕃私谓武曰:曹节、王甫等,自先帝时操弄国权,浊乱海内,今不诛之,后必难图。武深然之。蕃大喜。武于是引同志尚书令尹勋等共定计策。会日有食之,蕃谓武:可因此斥罢宦官,以塞天变。武乃白太后曰:故事,黄门、常侍但当给事省内门户,近署财物耳。今乃使与政事任重权,子弟布列,专为贪暴。天下匈匈,正以此故。宜悉诛废,以清朝廷。太后曰:汉元以来故事世有,宦官但当诛其有罪者,岂可尽废。时中常侍管霸颇有才略,专制省内。武先白收霸及中常侍苏康等,皆坐死。武复白诛曹节等,太后犹豫未忍。宦官反诬蕃、武奏白太后废帝,为大逆。乃夜召所亲歃血共盟,谋诛武等。蕃、武皆死,迁太后于南宫。于是群小得志,士大夫皆丧气。
臣按:宦官之恶,至是极矣。然蕃武欲尽戮之,毋乃已甚乎。太后以为但当去其有罪者,斯言是也。使蕃等因管霸既死之馀,亟如太后指择其罪之尤者,戮一二人,自馀或逐之外服,或许之自新,重整权纲,勿使内臣预朝政,则宫省穆然无事矣。不此之为,而欲肆其屠剪,使逆孺得反其锋而用之,岂天不祚汉乎。何蕃武之贤,而为谋弗臧也。呜呼悲夫。
初,李膺等虽废锢,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秽污朝廷。希之唯恐不及,更共相标榜,为之称号。以窦武、陈蕃、刘淑为三君。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李膺、杜密等为八俊。俊者,言人之英也。又有八顾、八及、八厨之目,及陈、窦用事,复举拔膺等,陈、窦诛,膺等复废。宦官疾恶膺等,每下诏书,辄申党人之禁,侯览怨张俭尤甚,览乡人朱并,素佞为俭所弃,承览意指,上书告俭与同乡二十四人,共为部党,图危社稷。而俭为之魁。诏刊章捕俭等。大长秋曹节因此讽有司奏诸钩党者故司空虞放及李膺、杜密、朱宇、荀翌、翟超、刘儒、范滂等,请下州郡考治。是时,上年十四,问节等曰:何以为钩党。对曰:钩党者,即党人也。上曰:党人何用为恶,而欲诛之耶。对曰:欲为不轨。上曰:不轨欲如何。对曰:图危社稷。上乃可其奏,或谓李膺曰:可去矣。对曰:事不辞难,罪不逃刑,臣之节也。吾年巳六十,死生有命,去将安之。乃诣诏狱。考死,门生、故吏并被禁锢。范滂诣狱,其母与之诀,曰: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滂跪受教,再拜而辞。顾其子曰:吾欲使汝为恶,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行路闻之,莫不流涕。凡党人死者百馀人,妻子皆徙边。天下豪杰及诸学有行义者,宦官一切指为党人。有怨隙者,因相陷害,睚眦之忿,滥入党中。州郡承旨,或有未尝交关,亦罹祸毒。其死徙废禁者又六七百人。郭泰闻党人之死,私为恸曰:《诗》云: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汉室灭矣。但未知瞻乌爰止,于谁之屋耳。
臣按:《易》之否,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圣人以为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无邦,亡国之谓也。今党人之死者,皆忠良志义之士,而灵帝所与共国者,不过十数。奸倖之人,虽欲不亡,不可得已。郭泰之恸,不亦宜乎。
六年,钜鹿张角反,以中常侍封谞、徐奉等为内应。中平元年,帝召群臣会议,北地太守皇甫嵩以为宜解党禁,上问计于中常侍吕强,对曰:党锢久积,人情怨愤。若不赦宥,轻与张角合谋,为变滋大,悔之无救。帝惧而从之,遂赦天下党人,还诸徙者。是时,中常侍赵忠、张让等皆列侯贵宠。帝言: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由是宦官无所惮畏,并起第宅,拟则宫室。上尝欲登永安侯台,宦官恐望见其居处,乃使中大夫尚但谏曰:天子不当登高,登高则百姓虚散。上自是不敢复升台榭。及封谞、徐奉事发,上诘责诸常侍曰:汝曹常言党人欲为不轨,皆令禁锢,或有伏诛者。今党人更为国用,汝曹反与张角通,为可斩未。皆叩头曰:此王甫、侯览所为也。于是诸常侍人人求退,各自徵还宗亲子弟在州郡者。赵忠、夏惮等遂共谮吕强,自杀。郎中张钧上书曰:窃惟张角所以能与兵作乱,万民所以乐附之者,其源皆由十常侍多放父兄、子弟、婚亲、宾客典据州郡,辜榷财利,侵掠百姓,百姓之冤无所告诉,故聚为盗贼。宜斩十常侍,县头南郊,以谢百姓,遣使者布告天下,可不须师旅,而大寇自消。帝以钧章示诸常侍,皆免冠徒跣顿首,乞自致雒阳诏狱,并出家财以助军费。有诏皆冠履视事如故。帝怒钧曰:此真狂子也。十常侍固当有一人善者不。御史承旨,遂诬奏钧学黄巾道,收掠死狱中。
臣按:灵帝平时以阍寺为父母,以忠贤为仇雠。故虽知中常侍之与贼通,而不能诛。知党人之为国用,而不能湔祓任之也。惛乱之君,无足讥者。特以为将来之监云。
灵帝崩,皇子协立。何太后临朝,改元光熹。大将军何进秉朝政,袁绍劝进悉诛宦官,太后未从。进用绍计,多召四方猛将及诸豪杰,使并引兵向京城,以胁太后。时并州牧董卓亦在召中,侍御史郑泰谏曰:董卓强忍,志欲无厌。若借之朝命,授以大事,将恣凶欲,必危朝廷。尚书卢植亦言:不宜召卓。进皆不从。卓闻召,即时就道。进谋积日,颇泄,中官惧而思变。张让率其党数十人,持兵伏省户下,诈以太后诏召进入。于是斩进。绍引兵阙下,捕赵忠等斩之,遂闭北宫门,勒兵捕诸宦者,无少长杀之,凡二千馀人。或有无须而误死者。张让等困迫,将帝步出谷门,夜至小平津。公卿无得从者,唯尚书郎卢植、河南中部掾闵贡夜至河上,贡厉声质责让等,且曰:今不速死,吾将杀汝。因手剑斩数人,让等惶怖,投河死。
臣按:东汉宦官之祸,起于郑众等之有功。夫人臣而有功,夫岂不善而祸之起,顾由此,何哉。盖妇寺之职,均在中闱,婉嫟淑谨,妇之善者也。柔顺忠笃,寺之善者也。妇不贵于有能,则寺亦岂贵于有功哉。有功则宠,宠则骄,骄则横。虽欲无祸,得乎。故安顺桓灵之世,寺人之宠日甚,宠盛则为害愈深,为害深则被祸愈酷。至于陈蕃、窦武图之而不胜,汉以益乱。袁绍图之而胜,汉遂以亡。曹节、王甫、赵忠、张让之徒,最其魁杰,无一能全其首领者。然则宠而骄,骄而横,是乃殒身丧元之招也。曷若史游、良贺之徒,优游终始,无所疵吝之为得邪。吁来者其尚鉴诸。
《唐宦者传序》:太宗诏内侍省不立三品官,以内侍为之长,阶第四,不任以事,惟门閤守禦、廷内扫除、禀食而已。武后时,稍增其人。至中宗,黄衣乃二千员,七品以上员外置千员,然衣朱紫者尚少。元宗承平,财用富足,志大事奢,不爱惜赏赐爵位。开元、天宝中,宫嫔大率至四万,宦官黄衣以上三千员,衣朱紫千馀人。其称旨者辄拜三品将军,列戟于门。其在殿头供奉,委任华重,持节传命,光燄殷殷动四方。所至郡县奔走,献遗至万计。监军持权,节度反出其下。于是甲舍、名园、上腴之田为中人所占者半京畿矣。肃、代庸弱,倚为捍卫,故辅国以尚父显,元振以援立奋,朝恩以军容重,然犹未得常主兵也。德宗惩艾泚贼,故以左右神策、天威等军委宦者主之,置护军中尉、中护军,分提禁兵,是以威柄下迁,政在宦人,举手伸缩,便有轻重。至剽士奇材,则养以为子;巨镇彊藩,则争出我门。小人之情,猥险无顾藉,又日夕侍天子,狎则无威,习则不疑,故昏君蔽于所昵,英主祸生所忽。元宗以迁崩,宪、敬以弑殒,文以忧愤,至昭而天下亡矣。祸始开元,极于天祐,凶愎参会,党类歼灭,王室从而溃丧,譬犹灼火攻蠹,蠹尽木焚,讵不哀哉。迹其残气不刚,柔情易迁,亵则无上,怖则生怨,借之权则专,为祸则迫而近,缓相攻,急相一,此小人常势也。
范祖禹曰:自古国家之败,未有不由子孙更变祖宗之旧也。创业之君,其得之也难,故其防患也深。其虑之也远,故其立法也密。后世虽有聪明才智之君,高出群臣之表,然未若祖宗更事之多也。夫中人之不可假以威权,盖近而易以为奸也。明皇不戒履霜之渐,而轻变太宗之制,崇宠宦者,增多其员。自是以后,浸干国政,其源一启,末流不可复塞。唐室之祸,基于开元。书曰: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为人后嗣,可不念之哉。
高力士者,元宗在藩,力士倾心附结。先天中,以诛萧、岑等功为右监门卫将军,知内侍省事。于是四方奏请皆先省后进,小事即专决,虽洗沐未尝出,眠息殿帷中,徼倖者愿一见如天人然。帝曰:力士当上,我寝乃安。当是时,宇文融、李林甫、盖嘉运、韦坚、杨慎矜、王鉷、杨国忠、安禄山、安思顺、高仙芝等虽以才宠进,然皆厚结力士,故能踵至将相,自馀承风附会不可计,皆得所欲。肃宗在东宫,兄事力士,他王、公主呼为翁,戚里诸家尊曰㸙,帝或不名而呼将军。帝幸蜀,力士从帝进齐国公。从上皇徙西内,居十日,为李辅国所诬,除籍,长流巫州。初,太子瑛废,武惠妃方嬖,李林甫等皆属寿王,帝以肃宗长,意未决,居忽忽不食。力士曰:大家不食,亦膳羞不具耶。帝曰:尔,我家老,揣我何为而然。力士曰:嗣君未定耶。推长而立,孰敢争。帝曰:尔言是也。储位遂定。天宝中,边将争立功,帝尝曰:朕春秋高,朝廷细务付宰相,蕃夷不龚付诸将,宁不暇耶。对曰:臣间至阁门,见奏事者言云南数丧师,又北兵悍且彊,陛下何以制之。臣恐祸成不可禁。其指盖谓禄山。帝曰:卿勿言,朕将图之。十三年秋,大雨,帝顾左右无人,即曰:天方灾,卿宜言之。力士曰:自陛下以权假宰相,法令不行,阴阳失度,天下事庸可复安。臣之钳口,其时也。帝不答。明年禄山反。力士善揣时事势候相上下,虽亲昵,至当覆败,不肯为救力,故生平无显显大过。议者颇恨宇文融以来权利相贼,阶天下之祸,虽有补益,弗相除去。
范祖禹曰:明皇不监石显之事,而宠任力士,至使省决章,奏以万机之重,委之阍寺,失君道矣。其后李林甫、杨国忠,皆因力士以进迹,其祸乱所从来者渐矣。传曰:存亡在所任。人君可不详其细哉。臣按:唐世中人预国政,自明皇任高力士始。中人预军政,自明皇用杨思勉讨安南蛮始。遂为后世无穷之患。惜哉。
李辅国,以阉奴为闲厩小儿。肃宗为太子,得侍东宫。陈元礼等诛杨国忠,辅国豫谋,又劝太子分中军趋朔方,收河、陇兵,图兴复。太子至灵武,愈亲近,劝遂即位系天下心。擢家令,判元帅府行军司马。肃宗稍稍任以股膂事。凡四方章奏、军符、禁宝一委之。辅国能随事龊龊谨密,取人主亲信,而内深贼未敢肆。不啖荤,时为浮屠诡行,人以为柔良,不忌也。帝还京师,拜殿中监。宰相群臣欲不时见天子,皆因辅国以请,乃得可。常止银台门决事。置察事听儿数十人,吏虽有秋毫过,无不得,得辄推讯。州县狱讼,三司制劾,有所捕逮流降,皆私判臆处,因称制敕,然未始闻上也。诏书下,辅国署已乃施行,群臣无敢议。出则介士三百人为卫。贵幸至不敢斥官,呼五郎。李揆当国,以子姓事之,号五父。李岘辅政,叩头言:且乱国。于是诏敕不繇中书出者,岘必审覆,辅国不悦。时太上皇居兴庆宫,妄言于帝,因劫迁上皇于西内。辅国以功迁兵部尚书。既得志,又求宰相,讽裴冕等使荐己。帝密摘萧华使谕止冕。张皇后疾其颛权,帝寝疾,太子监国,后召太子,将诛辅国及程元振,太子不从,后更召越王、兖王图之。元振告辅国,即伏兵捕二王囚之,而杀后于他殿。代宗立,辅国以定策功,愈跋扈,至谓帝曰:大家第坐宫中,外事听奴处决。帝矍然欲剪除,而惮其握兵,因尊为尚父,事无大小率关白,群臣出入皆先诣辅国,辅国颇自安。又册司空兼中书令。未几,以彭体盈代为闲厩、群牧、苑内、营田、五坊等使,药子昂代判元帅行军司马,赐大第于外。又诏进封博陆郡王。自辅国徙太上皇,天下疾之,帝在东宫积不平。既嗣位,不欲显戮,遣使者夜刺杀之,抵其首溷中,殊右臂,告泰陵。然犹秘其事,刻木代首以葬。
范祖禹曰:李辅国本非龙马家皂隶之流,肃宗尊宠而任之,委之以政,授之以兵。明皇以忧崩,己以骇没,张后、二王以戮死。上不保其父,中不保其身,下不保其妻子。此近小人之祸也。可不戒哉。臣按:辅国有弥天之罪,肃宗不能诛,固可耻矣。代宗诛之而不显其僇,亦不能无憾焉。夫以一阉尹之流,而宠之以宰相,尊之以尚父,自有中人以来,末之有也。其为可丑,不亦甚哉。夫明皇始坏太宗之法,以重中人,而已之幽郁殂谢,乃出于中人之手。为明皇者,固可戒矣。辅国颛恣两朝,卒不免于
肢体殊分,投首厕溷之惨,其亦何利耶。臣故书之,以为人君迩奸者之戒。又以为小人稔恶者之戒。
程元振,少以宦人直内侍省。张皇后谋立越王,元振见太子,发其奸,与李辅国助讨难,立太子,是为代宗。拜右监门卫将军,知内侍省事。判元帅行军司马。再迁骠骑大将军,尽总禁兵。不踰岁,权震天下,在辅国右,凶决又过之,军中呼十郎。裴冕与元振忤,贬施州。来瑱守襄、汉有功,元振尝诿属,不应,诬杀瑱。素恶李光弼,数媒蝎以疑之。瑱等上将,冕、光弼元勋,既诛斥,方帅繇是携解。广德初,吐蕃、党项内侵,诏集天下兵,无一士奔命者。卤寇便桥,帝苍黄出居陕,京师陷。于是大常博士、翰林待诏柳伉上疏曰:边裔以数万众犯关度陇,历秦、渭,掠邠、泾,不血刃而入京师,谋臣不奋一言,武士不力一战,提卒叫呼,劫宫闱,焚陵寝,此将帅叛陛下也;自朝义之灭,陛下以为智力所能,故疏元功,委近习,日引月长以成大祸,群臣在廷无一犯颜回虑者,此公卿叛陛下也;陛下始出都,百姓填然夺府库,相杀戮,此三辅叛陛下也;自十月朔召诸道兵,尽四十日,无只轮入关者,此四方叛陛下也。陛下视今日病何繇至此乎。天下之心,乃恨陛下远贤良,任宦竖,离间将相而几于亡。必欲存宗庙社稷,独斩元振首,驰告天下,悉出内使隶诸州,陛下持神策兵付大臣,然后削尊号,下诏引咎,率德励行,屏嫔妃,任将相。如此而兵不至,人不感,请赤臣族以谢。疏闻,帝顾公议不与,乃下诏尽削元振官爵,放归田里。帝还,元振衣妇衣私入京师,图不轨。御史劾按,长流溱州,行至江陵死。
臣按:代宗非英主也,然能杀李辅国,以摅二帝之愤,逐程元振,以纾四方与诸将之怨。其视肃宗之姑息,盖少瘉焉。方二人之怙宠也,自谓无能孰何之者。及兵权既夺,官职既削,孤雏腐鼠,坐待诛斥,亦何能为。以此观之,奸夫憸人,苟非人主借以声光,未有能自跋扈者也。既长其燄,然后从而扑灭之,所伤多矣。曷若制之于初,俾臣主两全之为得哉。
鱼朝恩者,给事黄门。至德初,知内侍省事。乾元二年,命郭子仪等九节度讨安庆绪。肃宗以子仪、光弼皆元勋,难相统属,故不置元帅,但以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观军容之名自此始。明年,九节度之师六十万溃于相州。
范祖禹曰:夙沙卫殿,齐师殖绰,郭最曰:子殿齐师,齐之辱也。夫以诸侯之师,使阉人殿之,犹以为辱。况天子之师,而使宦者为之主帅乎。是辱天下之众也。且庆绪穷卤,郭、李,不世出之将。使朝恩节制之,犹不免于败,则庸人可知矣。肃宗初复两宫,举六十万之众弃之,其不亡亦幸哉。
代宗避吐蕃东幸,卫兵离散,朝恩悉军迎华阴,乘舆六师乃振,帝德之,更号天下观军容、处置使,专领神策军,赏赐不涯。朝恩资小人,恃功岸忽无所惮。是时郭子仪有定天下功,居人臣第一,朝恩心媢之,乘相州败,丑为诋谮,肃宗不纳其语,然犹罢子仪兵,留京师。代宗立,与程元振一口加毁,帝未及寤,子仪忧甚。俄而吐蕃陷京师,卒用其力,王室再安。朝恩内惭,乃劝帝徙洛阳,欲远夷狄。为近臣所折,乃止。朝恩好引轻浮后生处门下,讲《五经》大义,作文章,谓才兼文武,徼伺误宠。永泰中,诏判国子监。会释菜,执《易》升坐,言《鼎》有覆餗象,以侵宰相。王缙怒,元载怡然。朝恩曰:怒者常情,笑者不可测也。载御之未发。朝恩有赐墅,观沼澄爽,表为佛祠,为章敬太后荐福,即后谥以名祠,许之。于是用度侈浩,乃坏曲江、华清诸宫馆及将相故第,收其材佐兴作,费无虑万亿。既数毁郭子仪,不见听,乃遣盗发其先冢,子仪诡辞自解,以安众疑。神策都虞候刘希暹魁健能骑射,最为朝恩昵信。希暹讽朝恩置狱北军,阴纵恶少年横捕富人付吏考讯,因中以法,录赀产入之军,皆诬服冤死,故市人号入地牢。朝廷裁决,朝恩或不预者,辄怒曰:天下事有不由我乎。帝闻,不喜。养息令徽,尚幼,为内给使,服绿,与同列争忿,归白朝恩。明日见帝曰:臣之子位下,愿得金紫,在班列上。帝未答,有司已奉紫服于前,令徽称谢。帝笑曰:小儿章服,大称。滋不悦。元载用散骑常侍崔昭判京兆,厚以财结其党皇甫温、周皓。温方屯陕,而皓射生将。自是朝恩隐谋奥语,悉为帝知。希暹觉帝指,密白朝恩,朝恩稍惧,然见帝接遇未衰,故自安而潜计不轨。帝遂倚载决除之,后因寒食,宴禁中,缢杀之。还尸其家。
臣按:朝恩之跋扈,亦代宗奖成之也。既而图之,布置张设,如待敌国,仅能胜之。此可以为戒,不可以为法也。
窦文场、霍仙鸣者,始并隶东宫,事德宗,未有名。自鱼朝恩死,宦人不复典兵,帝以禁卫尽委白志贞,志贞多纳富人金补军,止收其庸而身不在军。及泾师乱,帝召近卫,无一人至者,惟文场等率宦官及亲王左右从。至奉天,帝逐志贞,并左右军付文场主之。帝自山南还,两军复完,而帝忌宿将难制,故诏文场、仙鸣分总之,废天威军入左右神策。是时,窦、霍权振朝廷,诸方节度大将多出其军,台省要官走门下,丐援引者足相蹑。藩镇赠遗累日钜万,略士妻女无所惮。久之,置护军中尉、中护军各二员,诏文场为左神策护军中尉,仙鸣为右。中尉、护军自文场等始。
臣按:宦官常主兵柄,自德宗之时开其端,又自明皇肃代,始四君者,皆太宗之罪人与。
宪宗时,吐突承璀为神策左军中尉。王承宗反,以承璀为行营招讨处置等使,以讨之。翰林学士白居易上奏,以为国家征伐,当责成将帅,近岁始以中使为监军。自古及今未有徵天下之兵,专令中使统领者也。今神策军既不置行营节度使,即承璀乃制将也,又充诸军招讨处置使,即承璀乃都统也。臣恐四方闻之,必轻朝廷。四夷闻之,必笑中国。陛下忍令后代相传云:以中官为制将都统,自陛下始乎。上不听,后果无功还。给事中段平仲等乞斩之。上罢承璀中尉,降为军器使,中外相贺。
臣按:以宦官掌征伐,此明皇肃代之大失也。宪宗中兴,亦踵其覆辙。后世子孙,谓宪宗之英武,犹以中人为制帅,我其可违。其后杨复恭、田令孜皆主军律,趣唐于亡,由祖宗贻谋之失也。
宪宗末年,左军中尉吐突承璀谋立澧王恽为太子。上不许。及上寝疾,承璀谋尚未息。上服金丹多躁怒,左右宦官往往获罪有死者,人人自危。正月暴崩于中和殿,时人皆言内常侍陈弘志弑逆,其党类讳之。不敢讨贼,但云药发外人,莫能明也。中尉梁守谦与诸宦官共立太子,杀承璀。
臣按:唐世宦官弑君立君,自此始。宪宗,英主也。不知《春秋》书阍弑吴子馀祭之义,而昵近刑人,以殒其身,其失一。又不知顾命吕伋等逆子钊之事,而使嗣子之立出宦者之手,其失二。以是观之,人主其可以不学哉。
敬宗即位,游戏无度,狎昵群小,喜击毬,好手搏,禁军及诸道争献力士,昼夜不离侧。性复褊急,力士或恃恩不逊,辄配流籍没。宦官小过,动遭捶挞,皆怨且惧。十二月,上夜猎还宫,与宦官刘克明及击毬,军将苏佐明等饮酒。上酒酣,入室更衣。殿上烛忽灭,苏佐明等弑上于室内,刘克明矫称上旨,以绛王悟权勾当军国事,克明等欲易置内侍之执权者,于是枢密使王守澄、中尉魏从简定议,以卫兵迎江王涵入宫,发左右神策飞龙兵追讨贼党,尽斩之。江王立,是为文宗。
臣按:唐世宦官弑君立君,于是再见矣。
自元和之末,宦官益横,建置天子,在其掌握,威权出人主之右,人莫敢言。文宗太和二年,上亲策制举人贤良方正,刘蕡对策,极言其祸。其略曰:陛下宜先忧者,宫闱将变,社稷将危,天下将倾,海内将乱。又曰:陛下将杜篡弑之渐,则居正位,而近正人。远刀锯之贱,亲骨鲠之直,辅相得以专其任,庶职得以守其官。奈何以亵近五六人总天下大政,祸稔萧墙,奸生帷幄,臣恐曹节、侯览复生于今日。又曰:忠贤无腹心之寄,阍寺恃废立之权,陷先君不得正其终,致陛下不得正其始。又曰:陛下何不塞阴邪之路,屏亵狎之臣,制侵陵迫胁之心,复门户扫除之役,戒其所宜戒,忧其所宜忧。既不能治于前,当治于后;既不能正其始,当正其终。又曰:陛下诚能揭国权以归相,持兵柄以归将,则心无不达,行无不孚矣。又曰:法宜画一,官宜正名。今分外官、中官之员,立南司、北司之局,或犯禁于南则亡命于北,或正刑于外则破律于中,法出多门,人无所措。又曰:今夏官不知兵籍,止于奉朝请;六军不主兵事,止于养勋阶。军容合中官之政,戎律附内臣之职。首一戴武弁,疾文吏如仇雠;足一蹈军门,视农夫如草芥。张武夫之威,上以制君父;假天子之命,下以御英豪。有藏奸观衅之心,无伏节死难之义。又曰:臣非不知言发而祸应,计行而身戮,盖痛社稷之危,哀生人之困,岂忍姑息时忌,窃陛下一命之宠哉。贤良方正裴休等二十三人中第,皆除官。考官左散骑常侍冯宿等,见蕡策,皆叹服而畏。宦官不敢取,诏下,物论嚣然称屈。谏官御史欲论奏执政,抑之。
胡寅曰:蕡对策时,执政大臣裴度、韦处厚也。二公累朝旧德,因蕡有言,置之高第,请开延英。召会公卿给舍谏官御史,并贵常侍五六人,陈太宗故事,及近代之失,咨访厥中,公议既合,此五六人者必有自善之谋,纳兵之请,因而处之以礼,则不出中吴大计定矣。乃避远小嫌,失于事会,其所系岂小哉。蕡所陈,但欲复之于门户扫除,非有章薙禽狝之意,事必可行。惜乎裴韦读之不详,思之不精也。
四年,上患宦官彊盛。宪宗、敬宗弑逆之党,犹有在左右者。中尉王守澄尤专横,招权纳贿,上不能制。尝密与翰林学士宋申锡言之。申锡请渐除其偪。上以申锡沈厚忠谨,可倚以事,擢尚书右丞同平章事。五年,上与申锡谋诛宦官,申锡引吏部侍郎王璠为京兆尹,以密旨谕之。璠泄其谋,郑注、王守澄知之,阴为之备。上弟漳王凑贤,有人望,注令神策都虞候豆卢著诬告申锡谋立漳王,守澄奏之,上大怒,遣中使召宰相至延英,示以守澄所奏,相顾愕眙。上命守澄捕豆卢著,所告晏敬则、王师文等于禁中鞫之,师文亡命。三月,申锡罢为右庶子,自宰相大臣无敢显言其冤者。独京兆尹崔琯、大理卿王正雅连上疏,请出内狱,付外廷覈实。由是狱稍缓。晏敬则等诬服,上悉召师保以下及台省府寺大臣面询之,左常侍崔元亮等复请对于延英,乞以狱事付外覆按。上屡遣之出,不退。乃复召宰相入,牛僧孺亦言申锡殆不至此,郑注恐覆按诈觉,乃劝请止行,贬黜宋申锡开州司马凑巢县公。
臣按:文宗可谓不明矣。方与宰相谋以去宦官,宦官未去,乃用其谗以贬宰相,盖挟撼而诬之,其情有不难察者,文宗乃一不之察。人君不明,可与忠谋也哉。
初,宋申锡得罪,宦官益横,上外虽包容,内不能堪。翰林侍讲学士李训、太仆卿郑注既得幸,揣知上意,训因进讲,数以微言动上,上见其才辩,意训可与谋大事,且以训、注皆因王守澄以进冀,宦官之不疑,遂密以诚告之,训、注遂以诛宦官为己任,二人相挟,朝夕计议,所言于上,无不从声,势烜赫注,多在禁中,或时休沐,宾客填门,赂遗山积。外人但知训、注倚宦官擅作威福,不知其与上有密谋也。上之立也,右领军将军仇士良有功,王守澄抑之,由是有隙,训、注为上谋进,擢士良以分守澄之权。五月,以士良为左神策中尉,训、注为上画太平之策,以为当先除宦官,上以为信,然宠任日隆。八月,以郑、注为工部尚书、充翰林侍讲学士。宪宗之崩也。人皆言宦官陈弘志所为。时弘志为山南东道监军,李训为上谋召之,至清泥驿,封杖杀之。郑注求为凤翔节度使,李训虽因注得进。及势位俱盛,心颇忌注,谋欲中外协势,以诛宦官。故出注于凤翔,其实俟既诛宦官,并图注也。王守澄为左右神策观军容使,兼十二卫统军。训、注为上谋以虚名尊守澄,实夺之权也。己巳,以舒元舆、李训同平章事,仍命训三二日一入翰林讲《易》义。训起流人,期年致位宰相,天子倾意任之天下事,皆决于训。自中尉枢密近卫诸将,见训,皆震慑迎拜,叩首。冬十月,训、注密言于上,请除王守澄,遣中使李好古就第,赐酖杀之。于是元和之逆党,略尽矣。十二月,以大理卿郭行馀为邠宁节度使,以户部尚书判度支王璠为河东节度使,以京兆尹罗立言权知府事,以太府卿韩约为左金吾卫大将军。始,郑注与李训谋,至镇选壮士数百,皆持白棓,怀其斧,以为亲兵。是月,王守澄葬于浐水,注奏请入护葬事,因以亲兵自随,仍奏令内臣中尉以下,尽集浐水送葬。注因阖门,令亲兵斧之,使无遗类。约既定,训与其党谋,如此事成,则注专有其功,不若使行馀璠以赴镇为名,多寡壮士为部曲,并用金吾台府吏卒先期诛宦者。行馀璠、立言、约、及中丞李孝本,皆训素所厚也。故列置要地,独与是数人者,与舒元舆谋之馀人不知也。壬戌,上御紫宸殿,百官班定。韩约奏:左金吾听事后,石榴夜有甘露,宰相率百官称贺。训、元舆劝上亲往观之,以承天贶。上许之,百官退班于含元殿,日加辰。上乘软舆出紫宸门,升含元殿,先命宰相及两省官诣左仗,视之良久而还。训奏:臣与众人验之,殆非真甘露。上顾左右中尉仇士良、鱼志弘,率诸宦者往视之。宦者既去,训遽召郭行馀、王璠曰:来受敕旨,璠股栗不敢前。独行馀拜殿下。时二人部曲数百,皆执兵立丹凤门外。训已先使人召之,令入受敕。独东兵入邠,宁兵竟不至。仇士良等至左仗,视甘露,韩约变色,流汗。士良怪之,曰:将军何为如是。俄风吹幕起,见执兵者甚众,又闻兵仗声。士良等惊骇,走出门者,欲闭之。士良叱之,关不得上。士良等奔诣上,告变。训见之,遽呼金吾卫士曰:来上殿卫乘舆者,人赏钱百缗。宦者曰:事急矣请,陛下还宫。即举软舆,迎上扶升舆,决后殿,罘罳疾趋北出。训攀舆呼曰:臣奏事未竟,陛下不可入宫。金吾兵已登殿,罗立言帅京兆逻卒二百馀,李孝本帅御史台从人二百馀,皆登殿纵击宦官,流血呼冤,死伤者十馀人。乘舆入宣政门,训攀舆呼益急,上吒之宦官郗志荣,奋拳殴其胸,偃于地。乘舆既入,门随阖。宦官皆呼万岁。百官骇愕散出。训知事不济,脱从吏绿衫衣之,走马而出。士良等知上预其谋,怨愤,出不逊语。上惭惧,不复言。士良等命左右神策副使刘泰伦、魏仲卿各帅禁兵五百人,露刃出阁门,逢人辄杀。李训奔凤翔,未至,为人所禽,斩其首以来。王涯、王璠、罗立言、郭行馀、贾餗、舒元舆、李孝本皆斩,独柳下亲属,无问亲疏,皆死,孩稚无遗。时数日之间,杀生除拜,皆决于两中尉。上不豫知士良,使人赍密敕授凤翔监军,斩注,灭其家。士良等各进阶迁官有差。自是天下事皆决于北司,宰相行文书而已。
开成元年,上自甘露之变,意忽忽不乐。两军毬鞠之会,计减六七,虽宴享音伎,杂遝盈庭,未尝解颜。閒居或徘徊眺望,或独语叹息。
四年十一月,上疾,少间,坐思政殿,召当直学士周墀,赐之酒,因问曰:朕可方前代何主。对曰:陛下尧、舜之主也。上曰:朕岂敢比尧、舜,所以问卿者,何如周赧、汉献耳。墀惊曰:彼亡国之主,岂可比圣德。上曰:赧、献受制于彊诸侯,今朕受制于家奴,以此言之,朕殆不如。因泣下,沾襟,墀伏地流涕。自是不复视朝。
始,士良、弘志愤文宗与李训谋,屡欲废帝。崔慎由为翰林学士,宿直夜堂上,谓慎由曰:上不豫已久,自即位,政令多荒阙,皇太后有制更立嗣君,学士当作诏。慎由惊曰:上高明之德在天下,安可轻议。虽死不承命。士良等默然,久之启后户,引至小殿,帝在焉。士良等历阶数帝过失,帝俛首。既而士良指帝曰:不为学士,不得更坐此。乃送慎由出,戒曰:毋泄,祸及尔宗。慎由志其事,藏箱枕间,时人莫知。将没,以授其子引,故引恶中官,终讨除之,盖祸原于士良、弘志云。
臣按:唐世宦官之祸,至太和中,已成沈痼之疾。而训、注又以毒药发之,祇足以速祸亡而已。事至于此,明皇、德宗安得不任其咎。
僖宗之为晋王也,小马坊使田令孜有宠。及即位,使知枢密,遂擢为中尉。上时年十四,专事游戏,政事一委令孜,呼为阿父。令孜颇读书,多巧数,招权纳贿,除官及赐绯紫,皆不关白于上。上与内园小儿狎昵,赏赐乐工伎儿,所费动以万计,府藏空竭。令孜说上籍两市商旅宝货悉输内库。有陈诉者,付京兆杖杀之。宰相以下,钳口莫能言。
是年,冤句人黄巢反,聚众为盗,攻州县,横行山东,民之困为重,敛者争归之。
广明元年春二月,左拾遗侯昌业以盗贼满关东,而上不亲政事,专务游戏,赏赐无度。田令孜专权无上,天文变异,社稷将危,上疏极谏。上大怒,召昌业至内侍省,赐死。
黄巢入长安,上幸兴元。
中和元年春正月,车驾至成都,上日夕专,与宦官同处议天下事,待外臣殊疏薄。左拾遗孟昭图上疏曰:夫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非北司之天下;天子者,四海九州之天子,非北司之天子。北司未必尽可信。南司未必尽无用。岂天子与宰相了无关涉,朝臣皆若路人。如此恐收复之期尚劳宸虑尸,禄之士得以宴安。令孜屏不奏,矫诏贬昭图嘉州司户,遣人沉于蟆颐津。闻者气塞,而不敢言。
臣按:是时巨盗方据国都,而僖宗疏远大臣,惟宦者与处。谏官,言之职也。而侯昌业既死于前,孟昭图复死于后。虽欲不亡,岂可得乎。
昭宗在藩邸,素疾宦官。及即位,杨复恭恃援立功,所为多不法。上意不平,政事多谋于宰相。孔纬等劝上举大中故事,抑宦者权。复恭总宿卫兵,专制朝政,诸假子皆为节度使、刺史,又养宦官子六百人,皆为监军,天下权势,皆归其门。其养子李顺节,既宠贵,与复恭争权,尽以复恭阴事告上。上乃出复恭为凤翔监军,复恭愠怼不肯行,称疾,求致仕,以复恭为上将军致仕。或告复恭与假子守信谋反,上御安喜门,陈兵自卫,命李顺节等将兵攻其第,不能克,复恭挈其族走兴元,与杨守亮等同举兵,拒朝廷,后为华州韩史兵所获,献阙下,斩于独柳。李茂贞献复恭,遗守亮书,诉致仕之由云:吾于荆榛中立寿王,才得尊位,废定策国老,有如此负心,门生天子。
臣按:复恭以援立之功,恣为不法。至其畔也,举数镇之兵以攻之,仅而能克以家奴之贱,敢于拒捍如敌国,然自视为定策国老,而目天子曰负心门生。自古中人之横,未有其匹者。然卒不能免独柳之诛,岂不足为后人之戒哉。
昭宗光化二年,以吏部尚书崔引同平章事,充清海节度使、司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王抟明达有度量,时称良相。上素疾宦官,枢密使宋道弼、景务修专横。崔引日与上谋去宦官。宦官知之,由是南、北司益相憎疾,各结藩镇为援,以相倾夺。抟恐其致乱,从容言于上曰:人君当务明大体,无所偏私。宦官擅权之弊,谁不知之,顾其势未可猝除。宜候多难渐平,以道消息。愿陛下言勿轻泄,致速奸变。引闻之,谮抟于上曰:王抟奸邪,已为道弼辈外应。上疑之,及引罢相,意抟排己,愈恨之。及出镇广州,遗朱全忠书,具道抟语,令全忠表论之。全忠上言:引不可离辅弼之地。抟与敕使相表里,同危社稷。表连,上不已。上虽察其情,迫于全忠,不得已复召引为司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抟罢为工部侍郎。以道弼监荆南军,务修监青州军。又贬抟溪州刺史,又贬崖州司户。道弼长流驩州,务修长流爱州,皆赐自尽。于是引专制朝政,势震中外,宦官皆侧目,不胜其愤。初,崔引与上密谋,尽诛宦官及道弼、务修死,宦官益惧。上自华州还,忽忽不乐,多纵酒,喜怒不常,左右尤自危。于是左军中尉刘季述、右军中尉王仲先、枢密使王彦范、薛齐偓等阴相与谋曰:主上轻佻多变,诈难奉事,专听任南司,吾辈终罹其祸。不若奉太子立之,尊主上为太上皇,引岐、华兵为援,控制诸藩,谁能害我哉。上猎苑中,因置酒,夜醉归,手杀黄门、侍女数人。明旦,日加辰巳,宫门不开。季述帅禁军千人破门而入,访问具得其状出。谓引曰:主上所为如是,岂可理天下。废昏立明,自古有之。引畏死不敢违。季述召百官陈兵殿庭,作引等姓名状,请太子监国,以示之,使署名。引及百官不得已,皆署之。宦官扶上与后同辇,嫔御侍从才十馀人,适少阳院。季述以银挝画地,数上曰:某时某事,汝不从我言,其罪一也。如此数十不止。乃手钥其门,镕铁锢之,使人将兵围守,上动静辄白季述,穴墙以通饮食。上求钱帛,俱不得,求纸笔,亦不与。时大寒,嫔御、公主无衣衾,号哭闻于外。季述等矫诏令太子嗣位,季述等欲诛崔引,而惮全忠,但解其度。支盐铁转运而已。引密致书全忠,使兴兵,图反正。有盐州雄毅军使孙德昭为左神策指挥使,自刘季述等废上,常愤惋不平。崔引闻之,遣判官石戬与之游。德昭每酒酣,必泣。戬知其诚,乃密以引意说之。德昭谢曰:苟相公有命,不敢爱死。戬以白引引割衣带手书以授之。德昭复结右军清远都将董彦弼、周承诲,谋以除夜,伏兵安福门外,以俟之。天复元年春正月朔,王仲先入朝,至安福门,孙德昭擒斩之。诣少阳院,叩门呼曰:逆贼已诛,请陛下出劳将士。上与后毁扉而出,崔引迎上御长乐门楼,帅百官称贺。周承诲擒刘季述、王彦范继至,方诘责,已为乱梃所毙。薛齐偓赴井死,出而斩之。灭四人之族,并诛其党二十馀人。以孙德昭同平章事,充静海节度使,赐姓名李继昭。崔引进位司徒。上宠待引益厚。以周承诲为岭南西道节度使,赐姓名李继诲。董彦弼为宁远节度使,赐姓李并,同平章事,与李继昭俱留宿卫,十日乃出。还家,赏赐倾府库。时人谓之三使相。丙午,敕近年宰臣延英奏事,枢密使侍侧争论纷,然既出,又称上旨未允,复有改易,挠权乱政,自今并依大中旧制,候宰臣奏事毕,方得升殿承受公事。崔引以宦官典兵,终为肘腋之患,欲以外兵制之,讽茂贞留兵三千于京师,充宿卫,以茂贞假子继筠将之左谏议大夫。韩偓以为不可,引不从。时上悉以军国事委翟引,每奏事,上与之从容,或至然烛,宦官畏之,侧目。事无大小,皆咨引而后行。引志欲尽除之。翰林学士韩偓屡谏曰:事禁太甚。此辈亦不可全无,恐其党迫切,更生他变。引不从。引请上尽诛宦官,但以宫人掌内诸司事。宦官属耳颇闻之。枢密使韩全诲等涕泣,求哀于上。上乃令引有事封疏以闻,勿口奏。宦官求美女知书者数人,内之宫中,阴令诇察其事,尽得引密谋,上不之觉也。全诲等大惧,每宴聚流涕相诀别,日夜谋所以去引之术。时朱全忠、李茂贞各有挟天子令诸侯之意。全忠欲上幸东都,茂贞欲上幸凤翔,引知谋泄事急,遗朱全忠书,称被密诏,令全忠以兵迎车驾。全忠得书,遽归大梁发兵。韩全诲等惧诛,谋以兵制上,乃与李继昭、李继诲、李彦弼、李继筠深相结,继筠独不肯从。冬十月,全忠大举兵发大梁,韩全诲闻全忠将至,令李继诲等勒兵劫上,幸凤翔。全诲等令上入阁,召百官,追寝正月丙午敕书,如咸通以来近例。是日,开延英,全诲等即侍侧同议政事。朱全忠至河中,表请车驾幸东都。韩全诲等陈兵殿前,言于上曰:全忠以大兵逼京师,欲劫天子幸洛阳,求传禅。臣等请奉陛下幸凤翔,收兵拒之。上不许。李彦弼已于御院纵火。是日,冬至,上独坐思政殿,庭无群臣,旁无侍者。不得巳,与皇后妃嫔诸王百馀人,皆上马,恸哭声不绝。出门,回顾禁中,火巳赫然。朱全忠至凤翔,军于城东,上屡诏全忠还镇,全忠乃拜表奉辞。崔引、裴枢罢。二年四月,崔引自华州诣河中,泣诉于朱全忠,恐李茂贞劫天子幸蜀,宜以时奉迎,势不可缓,于是全忠再举兵,至凤翔。李茂贞坚壁不出。全忠以谲计诱致之,于是茂贞悉众攻全忠营,全忠纵兵击之,又遣数百骑据其城门,凤翔军进退失据,自蹈藉,杀伤殆尽。茂贞自是丧气,始议与全忠连和,谋诛宦官以自赎。遗全忠书曰:祸乱之兴,皆由全诲仆迎驾至此,以备他盗。公既志匡社稷,请公迎扈还宫。仆以弊甲彫兵,从公陈力。全忠复书曰:仆举兵至此,正以乘舆播迁,公能协力,固所愿也。丁酉,上召李茂贞等食,议与朱全忠和。上曰:十六宅诸王以下,冻馁死者,日有数人。在内诸王及公主妃嫔,一日食粥,一日食汤饼,今亦竭矣。卿等意何如。皆不对。上曰:速当和解耳。三年春正月,李茂贞独见上,中尉韩全诲等皆不得对。茂贞请诛全诲等,与朱全忠和解,奉车驾还京。上喜,即遣内养帅凤翔卒四十人,收全诲等,斩之。遣使囊全诲等二十馀人首,以示全忠,曰:向来胁留车驾,惧罪离间,不欲协和,皆此曹也。今朕与李茂贞,决意诛之,卿可晓谕诸军,以豁众愤。时凤翔所诛宦官七十二人。朱全忠又密令京兆搜捕致仕不从行者,诛九十人。及还长安,全忠、崔引同对,引奏国初承平之时,宦官不典兵豫政。天宝以来,宦官浸盛。贞元之末,以羽林卫为左右神策军,以便卫从,始令宦官主之,以二千人为定制。自是参掌机密,夺百司权,上下弥缝,共为不法。大则扇摇藩镇,倾危国家。小则卖官鬻狱,蠹害朝政。王室衰乱,职此之由。不剪其根,祸终不已。请悉罢内诸司,使其事务,尽归之省寺。诸道监军,俱召还阙下。上从之。是日,全忠以兵驱宦官第五可范以下数百人,于内侍省,尽杀之,冤号之声,彻于内外。其出使外方者,诏所在收捕,诛之。止留黄衣幼弱者三十人,以备洒扫。自是宣传诏命,皆令宫人出入,其两军内外八镇兵,悉属六军,以引兼判六军十二卫事。
司马光曰:宦者用权,为国家患,其来久矣。盖以出入宫禁,人主自幼及长,与之亲狎,非如三公六卿,进见有时,可严惮也。其间复有性识儇利,言语辩给,善伺候颜色,承迎志趣,受命则无违忤之患,使令则有称惬之效。自非上智之主,烛知物情,虑患深远,侍奉之外,不任以事,则近者日亲,远者日疏,甘言悲辞之请,有时而从。浸润肤受之愬,有时而听。于是黜陟刑赏之政,潜移于近习,而不自知。如饮醇酒,嗜其味而忘其醉也。黜陟赏罚之柄移,而国家不危乱者,未之有也。东汉之衰,宦官最名骄横,然皆假人主之权,依凭城社,浊乱天下,未有能劫胁天子如制婴儿,废置在手,东西出其意使,天子畏之若乘虎狼,而挟蛇虺如唐世者也。所以然者,非他,汉不握兵,唐握兵故也。夫寺人之官,自三王之世,载于诗礼,所以谨闺闼之禁,通内外之言,安可无也。顾人主不当与之谋议政事,进退士大夫,使有威福,足以动人耳。果或有罪,小则刑之,大则诛之,无所宽赦。如此,虽使之专权,孰敢哉。岂可不察臧否,不择是非,欲草薙而禽狝之,能无乱乎。是以袁绍行之于前,而董卓弱汉。崔昌遐袭之于后,而朱氏篡唐。虽快一时之忿,而国随以亡。是犹恶衣之垢而焚之,患木之蠹而伐之,其为害岂不益多哉。孔子曰: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斯之谓矣。
欧阳修曰: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以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心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虽有圣智,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盛,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快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猝而去之,可也。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矣。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
臣按:汉唐之宦侍,其忠谨自持者,未尝不获福。其骄恣预政者,未尝不罹祸。人主而知此,则能全其国。国全则家亦全矣。内臣而知此,则能全其身。身全则国亦全矣。故具著之云。